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作者:胡利奥·科塔萨尔 内容简介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是一部顽皮的、文体上难以归类的作品,也是科塔萨尔最受喜爱的一部短篇集。 全书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指南手册以说明手册的形式解剖了一些司空见惯的人类日常行为,提供了一种独特而形上的视角。第二部分奇特职业记录了我那特立独行的一家人的偏执而古怪的行径,不无卡夫卡色彩。塑性材料是全书最散漫多变的一部分,充满了奇想与荒谬元素。最后一部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富于喜剧色彩,构思了一个由作者随性拈来的模糊法则界定的三类人构成的社会,其中,克罗诺皮奥显然是诗人或艺术家群体的别称,用富恩特斯的话说,他们是自大、僵化和浮名的敌人。 透过这些荒诞、有趣、蕴涵讽刺的篇什,科塔萨尔巧妙触及了人性的中心、存在的本质。 I 指南手册 哭泣指南 我们暂不考虑动机,且遵循正确的哭泣方式,亦即这样一种哭泣,它不会有出丑之虞,也不会因与微笑的粗略相似造成失礼的混淆。常规水平或普通的哭泣表现为脸部整体收缩以及伴随着眼泪和鼻涕产生的痉挛声响,并以后两者收结,因为哭泣在猛烈擤鼻涕的时刻告终。 为了哭泣,请将想象力集中在自身,假如由于已养成信任外部世界的习惯而无法做到,那么请想象一只爬满蚂蚁的鸭子或麦哲伦海峡中从未有人进入的海域。 哭泣发生时,应得体地用双手捂脸,掌心朝内。少儿哭泣时应用外套衣袖擦脸,置身于房间角落处尤佳。常规哭泣时间:三分钟。 I 指南手册 恐惧方式的指南及示例 在苏格兰的一个镇上,出售的书籍中都藏有一张白页。如果有读者在下午三点翻到这一页,就会死去。 在罗马的奇里纳勒广场,直到十九世纪还有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在月圆之时,从某一点可以看见双子神的雕像缓缓移动,与身旁昂首人立的骏马搏斗。 在阿马尔菲,海岸的尽头,有一处堤堰嵌入大海和夜幕。堤上最末一盏灯火那边能听见一只狗的吠叫声。 一位男士在往牙刷上挤牙膏。突然间他看见一个微型的女子形象,仰面躺着,用珊瑚或涂色的面包渣制成。 打开衣柜取一件衬衣,一本旧年历掉了出来,四分五裂,书页散开,千万只肮脏的纸蝶覆盖住白色的衬衫。 有一位商务旅行者开始左手腕疼,就在手表下面的位置。刚撸下手表,血就涌了出来:伤口处赫然一排极细密的牙印。 医生结束了检查,安抚我们。他坐在桌前写药方,威严而充满热忱的声音悠然回荡。他不时抬起头来微笑,鼓励我们。不必担心,一星期就会好。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中,心情大好,随意四下打量。突然,在桌下的阴影中我们看见医生的双腿。他把裤腿直挽到大腿,穿着一双长筒袜。 [1]阿马尔菲(Amalfi)意大利旅游胜地。 I 指南手册 三幅名画的欣赏指南 《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提香 这幅可憎的画作表现了约旦河边一场守灵场景。很少有画家的笨拙能如此卑劣地在一位因缺席而闪耀的弥撒亚身上影射此世的盼望;在代表此世的画幅中缺席,在大理石棺淫秽的开口中可怕地闪耀,与此同时负责宣告他受刑的身体死而复活的天使,期待着预示无可阻挡地一一实现。无需解释天使就是那个裸体形象,以其美妙的肥硕搔首弄姿,并装扮成抹大拉的玛利亚的模样,不啻笑柄中的笑柄,而此时真正的抹大拉的玛利亚正走在路上(那里却充溢着两只兔子构成的恶毒亵渎)。 将手伸进石棺的孩童是路德,即魔鬼。关于那个穿衣的形象,据说代表荣耀,正在宣告人类的一切野心用一个脸盆就能装下;然而并未画好,令人想到一束茉莉花或一道麦碴的闪光。 《独角兽妇人》/拉斐尔 圣西门认为在这幅画中看到了异教信仰。独角兽,独角鲸,颈饰盒上那颗淫秽的假充梨子的珍珠,马达莱娜·斯特罗齐的视线可怕地停留在可能出现鞭笞或淫秽姿势的某处:拉斐尔·圣齐奥在此撒下弥天大谎。 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物脸上浓重的绿色被归咎于坏疽或春分点。独角兽,阳物状的动物,或许已玷污了她:在她身上沉睡着尘世的种种罪恶。此后发现,只需揭开三道伪装的涂层——分别出自拉斐尔的三位死敌:卡洛斯·奥格,人称“大理石”的文森特·格罗让和老鲁本斯,便真相大白。第一层绿色,第二层绿色,第三层白色。在此不难察觉出致死之蛾的三重象征,其死尸般的躯体与双翼连结,后者令它与玫瑰叶子混同。多少次马达莱娜·斯特罗齐剪下一朵白色的玫瑰,感受它在指间呻吟,蜷曲起身子并微弱地呻吟,仿佛小小一株曼德拉草或者那些一见镜子就如竖琴般歌唱的蜥蜴中的一只。已经晚了,蛾子应该已经叮了她:拉斐尔知道,并感觉到她在死去。为了将她如实呈现,画家添上独角兽,贞洁的象征,集羔羊与独角鲸于一体,从处女手中啜饮。然而他在她的形象上画出蛾子,而那独角兽将女主人置于死地,以无耻的角穿透那庄严的胸膛,重复着一切原初的操作。这位女士手中是神秘之杯,我们都曾从中啜饮而毫无察觉,我们因他人的嘴唇而缓解的干渴,那鲜红乳液般的葡萄酒,从中涌出繁星、蛆虫与火车站。 《英格兰的亨利八世》/荷尔拜因 这幅画里有人喜欢看出一场猎象、一幅俄国地图、天琴座、化装成亨利八世的某位教皇、马尾藻海的一场风暴,或者在爪哇一带生活的金色水螅虫,在柠檬的影响下轻微地打喷嚏,在微风中崩溃。 就画面整体布局而言,以上阐释中的每一种都成立,无论是正着看,倒着看或从侧面看都是如此。差异之处仅限于细节,画面中间是黄金,数字七,在帽子-腰带部分可见的牡蛎,以及珍珠-头部(衣服所饰珍珠的发光中心或中央国家)和从整体爆发出的全然绿色的呐喊。 只需简单地去趟罗马,将手放在国王的心脏处,就能理解海洋的起源。更简单的是点起一支蜡烛举到他双眼处,便能发现那不是一张脸,而月亮因瞬时性而盲目,在由透明的转轮与轴承组成的背景中奔跑,在圣徒传记的回忆中被斩首。在这幅静止的风暴中看到狮子相争的人没有看错。但也有迟钝的象牙匕首,漫长游廊中满心厌倦的侍从,以及麻风病与长戟之间一场隐晦的对话。人类的王国不过是历史的一页,但他自己却不知道,无精打采地与手套和麝鹿玩耍。看着你的这个人从地狱归来;离开画布远些,你会看到他慢慢向你绽开笑容,因为他是空心的,充满了空气,后面由一双干枯的手托着,仿佛纸牌上的形象,当开始搭起城堡时一切都颤抖。其寓意如下:“不存在第三维度,地球是平的,人类爬行。哈利路亚!”或许这些话是魔鬼所说,或许你会相信,因为出自一位国王之口。 I 指南手册 罗马灭蚁指南 蚂蚁将吞掉罗马,有人言之凿凿。它们在石板间游走;母狼之城,是怎样的宝石之路切割你的咽喉?从某一侧流出泉水,活动的板岩,颤抖的宝石浮雕在深夜含糊不清地述说着历史、王朝和纪念。应找到萌发众泉源的心脏以提防蚂蚁的入侵,在这血液充沛的城市,有丰饶角高举如盲人之手的城市,进行一场拯救仪式,让未来在山岭上锉平牙齿,变得温顺谦卑,与蚂蚁全然无涉。 首先让我们寻找泉源的方位,这并不困难,因为在彩色地图上,在古迹平面图上,泉源也以喷泉和瀑布的形式被标成天蓝色,只需仔细寻找并用蓝铅笔框起来,不能用红色,因为一张好的罗马地图是红色,即罗马的颜色。在罗马的红色上用蓝铅笔围绕每处泉源勾出一片紫色区域,这样我们就可以确定已掌控所有泉水,了解所有水流的来龙去脉。 还有更困难、更隐密的工作,必须凿穿密不透光的石块,露出下面蜿蜒蛇行的水银矿脉,耐心探明每一处泉源的秘密,在月光大炽之夜满怀激情地守候在帝国之杯旁,直到从无数绿色的呢喃,无数汩汩声响中如花蜜涌流,萌生出方位,汇流,另外的街道,活生生的街道。不眠不休追踪它们,手持叉形,三角形的榛树枝条,双手各一枝,在手指间无力地握着,但这一切都会逃过宪兵以及友好却多疑的居民的眼睛,经过奇里纳勒广场,升上坎皮多格里奥山丘,呼喊中跑过品奇奥山丘,在埃塞德拉广场像火球般现身又静止不动造成恐慌,就这样从地面沉闷的金属中提炼出地下河流的名录。而且不要乞求任何人的帮助,永不。 此后将渐渐看到在这只被剥皮的大理石手上血脉如何谐和地蔓延,为了水的快乐,为了火的技艺,直到一点点彼此靠近,汇合,联结,注入动脉,猛烈喷洒在中央广场,那里搏动着流动玻璃之鼓,苍白杯盏之根,深沉的骏马。我们将知晓在何处,在石灰质地下墓穴的哪一处皮层,在狐猴的瘦小骨架之间,水的心房在跳动。 这一点不易知晓,但必将知晓。因此我们将杀灭觊觎泉源的蚂蚁,烧毁那些可怕的矿工为接近罗马的隐秘生命而建造的重重巷道。我们只需抢先到达中央泉源就能将蚂蚁杀灭。随后我们将乘坐夜间列车逃离龙身女妖的报复,心中暗喜,与士兵和修女混迹在一起。 [2]丰饶角(cornucopia):源自希腊神话,在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中常以满载花果、谷物的羊角形式出现。 I 指南手册 上楼梯指南 人们总会注意到地面时常以下列方式凸起:某一部分以与地平面垂直的角度抬升,随即其相邻部分与地面平行,之后再次构成直角,依次类推呈螺旋型或折线型反复,可达到各种不同的高度。只需弯腰并将左手放置于垂直部分,右手放置于相应的平行部分,即可瞬间掌握一级台阶或称楼阶。这些台阶每一级皆由上述两种要素构成,其中的每一级都比前一级高出若许,并更趋向前方,依此原则构成楼梯,——其他任一组合形式或许更为美观、更具艺术气息,但却不能产生从地面升至二楼的效果。 上楼时一般应面对楼梯,因为侧身或背对楼梯进行将产生相当程度的不适。正常的做法是采取站姿,双臂自然下垂,抬头(但不要过分抬头以至于眼睛看不到下一级台阶),呼吸须平缓而规律。上楼梯应从抬起位于身体右下方的部分开始,该部分一般会被皮革覆盖,除个别情况外其大小与台阶面积吻合。该部分(为简便起见我们将该部分称作脚)安置在第一级台阶上之后,抬起左边对应的部分(也称作脚,但请勿与此前提到的脚相混淆),将其抬至与脚相同的高度,继续抬升直到将其放置在第二级台阶上,至此,脚在第二级台阶,同时脚在第一级台阶。(最初的几级台阶通常最为困难,在熟悉了必要的配合后情况将好转。脚与脚的重名也为说明造成了困难。请特别注意:不要将脚与脚同时抬起。) 按此程序到达第二级台阶后,只需交替重复以上运动即可到达楼梯顶端。离开时十分简单,只需用鞋跟轻轻撞击,将其固定在原处,以备下楼时使用。 I 指南手册 《手表上发条指南》之前言 想想看:他们送你一块手表的时候是送给你一个小型锦绣地狱,一条玫瑰锁链,一座空气牢房。给你的不仅仅是手表,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希望你用上很久因为是好牌子,瑞士造红宝石表叉;送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个你将要系在手腕上和你形影不离的小石匠。他们送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才可怕——你自己脆弱易损的新部分,属于你却不是你的身体,需要用皮条固定在你身体上,好像一只绝望的小手臂缠在你的手腕上。送给你每天上弦的义务,必须给它上弦保持它作为手表的存在;送给你关注珠宝店的橱窗,电台的广告,电话报时服务来校准时间的癖好。送给你将它丢失的恐惧,被抢走,掉在地上摔坏的恐惧。送给你它的牌子,以及确认比其他牌子都好的信心,送给你拿自己的手表跟其他手表比较的习惯。手表不是送你的礼物,你才是礼物,你被献给了手表的生日。 I 指南手册 手表上发条指南 在那深处会有死亡在等待,但无需恐惧。请用一只手握住表,两根手指拈起发条钥匙,轻轻回转。于是新的时期开始,树木抽枝发芽,船只乘风而去,时间好像扇子渐渐展开自身,从中生出空气,地上的微风,一个女人的影子,面包的香气。 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呢?请马上戴在手腕上,让它自由搏动,奋力效仿它。恐惧锈住了表叉,每一样获得又被遗忘的东西都在渐渐侵蚀手表的血脉,令红宝石颗粒组成的冰冷血液坏死。在那深处会有死亡在等待,我们得赶在它前面然后明白其实已并不重要。 Ⅱ 奇特职业 模拟 我们是一个奇特的家庭。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做事情要么出于义务,要么出于炫耀,而我们喜欢率性而为,为做而做,喜欢毫无用处的模拟。 我们有一个缺陷:缺乏创意。我们决定要做的事几乎都是从知名范本汲取灵感——坦白地说,模仿过来。就算想表现出些许新意结果也总是一样:不合时宜或惹人惊异,耸人听闻。我大伯说我们好像复写纸拓出的副本,与原件一模一样,只有颜色、纸张,用途上的差异。我三姐则以安徒生的机械夜莺自比;她的浪漫主义情调达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我们是个大家庭,住在洪堡大街。 我们做事情,但讲起来并不容易,因为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即事业进行时的焦灼和期望,比结果更重要的惊喜,以及失败——那时全家人像纸牌城堡一般轰然倒地,几天内只听见惋惜声和大笑声。讲述我们做的事不过是填补必不可免的空白的一种方式,因为有时候我们或贫穷或被囚或缠绵病榻,有时候死掉几个(说来令我难过),有人背叛,退出,或进入税务局工作。不过也不必由此认为我们过得不好,或者心情忧郁。我们生活在太平洋街区,我们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是个大家庭,家人都不乏想法,以及将之付诸实践的愿望。比如,绞刑架,事到如今对这个想法的出处意见不一,我五妹确认是我堂兄中的一位,他们都很有哲学头脑,但我大伯坚持认为是他看过一部袍剑小说后萌发的主意。说到底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做事,因此我对讲述兴味索然,只是为了远离这个无聊午后的阴雨而已。 家里的房子带后花园,这在洪堡大街实属罕见。花园不过一个院子大小,但却比人行道高出三级台阶。形成一个显眼的平台模样,实属安置绞刑架的理想场所。石砌加铁铸的栅栏将所谓的行人隔离在外,他们尽可以栅栏后驻足数个小时,但并不会打扰到我们。“我们将在月圆时开始”,我父亲下了命令。白天我们去胡安·B.胡斯托大街上的料场找木料和铁材,不过我的姐妹们留在客厅里练习狼嚎,因为我小姑认为绞架会引来狼群,激发它们对月长号。我的堂兄弟们负责钉子和工具;我大伯画草图,与我母亲和二伯讨论刑具的花样和质地。我记得讨论的结果:他们严正决定搭建一个很高的平台,在上面树立一个绞刑架和一个轮刑架,同时留出自由空间,视需要而定施行拷打或斩首。在我大伯看来,这比起他最初的蓝图简陋寒酸了许多,但家人的勃勃雄心总难免受到后花园的有限面积以及材料费用的制约。 在一个周日下午,吃过意式饺子,我们开始了工程。虽然我们从不在意邻居的想法,但很显然有少数看客已经留意,推测我们要在家里扩建一两间。第一位有所觉察的是堂克雷斯塔,住在对面的老头儿,他跑过来询问我们搭建这样的平台做什么用。我的姐妹们聚在花园的角落里,发出一两声狼嚎。聚集起很多人,但我们仍继续工作到夜间,完成了平台及两架小梯子(分别供神甫和罪犯使用,二者不能一道登台)。周一,部分家庭成员分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必要的营生是少不了的,我们其他人开始竖起绞刑架,与此同时我大伯在参看轮刑架的古代图样。他的想法是用一根微曲的长杆,比如妥善处理过的杨树树干,将轮刑架尽可能置于高处。为了讨他欢心,我二弟和堂兄弟们开着小卡车出外寻找杨木,我大伯和我母亲装配轮辐条入毂,而我负责准备一副铁箍。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们感到极大的享受,听到铁锤敲击声此起彼伏,我的姐妹在客厅嚎叫,邻居聚在栅栏前交头接耳,在介于紫红色与锦葵色的晚霞中耸立着绞架的剪影,仰头可见我小叔坐在横梁上固定挂钩,准备活结。 到了这个地步,人们无法对我们所做的事再置若罔闻,抗议和威胁的浪潮激励着我们愉快地立起轮刑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不乏鲁莽之徒试图阻拦我二弟和堂兄弟们开着卡车将完美的杨树干运进来。全家人从头至尾齐心协力赢得了拉锯战,将树干成功拖进花园,一个小孩挂在树根上也被一并扯了进去。我父亲亲自把小孩还给气急败坏的家长,彬彬有礼地从铁栅栏中递过去,当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感人的场景,我大伯在我堂兄弟们的帮助下,将轮刑架安在树干一端,开始将其竖立起来。当全家人聚在平台上,对绞刑架的外观表示满意,就在此时警察赶到。只有我三姐离大门不远,便轮到她去与副警长交涉;她毫不费力地使后者相信,我们是在自己的私人产业内作业,该工程仅仅在功用上显出稍许违宪的特征,而左邻右舍的蜚短流长不过是源于憎恶,出于嫉妒。夜色降临为我们省去了其他浪费时间的麻烦。 在一盏电石灯的光亮中,我们在平台用晚餐,四周是百余名心怀怨恨的邻居在窥视;我们觉得腌乳猪味道更佳,内比奥罗红酒颜色愈深也愈加甘美。习习北风轻轻摇曳着绞索,轮子偶尔发出吱吱声,仿佛乌鸦已经栖落等待进餐。看客开始离去,嘟囔着威胁的话;剩下二三十人趴在栅栏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喝过咖啡,我们关上灯,让月光登场,这时候月亮升到天台的栏杆上,我的姐妹们在嚎叫,我的堂兄弟和叔父们在平台上缓缓踱步,地基随着他们的步伐而震颤。寂静依然,月亮爬升到活结的高度,在轮刑架上像是漂着一朵银边的云。我们幸福万分,抬头观望,但邻居们在栅栏外窃窃私语,似乎近于失望。他们点起烟,渐渐离去,有些人穿着睡衣,另一些人步履更缓慢。街上空无一人,远处有警笛声回响,108路小巴士定时经过;我们已各自入睡,梦见节日、大象和丝绸礼服。 [3]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街道名。 Ⅱ 奇特职业 礼物与教养 我一向觉得凡事慎重是我们家的特色。无论穿着饮食还是自我表达,以及上电车的方式上,我们都羞涩谨慎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比如,在别名问题上,太平洋街区的人都不负责任地随意行事,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值得认真对待,严肃考虑,甚至为之辗转反侧的事由。我们觉得不可随便赋予人某个外号,因为那是他要吸纳和承受一生的属性。洪堡大街的女士们将男孩叫作托托,可可或卡丘,女孩叫黑妞或小贝,但在我们家里不存在这种常见的乳名,更别提巴拉圭和戈多伊·克鲁斯一侧流行的那些像基罗拉,卡楚佐或马塔加多一类卖弄做作的名字。我们在这些事上的思虑周详从我二姑的例子即可见一斑。她明显拥有体积可观的臀部,而我们决不会屈从于常用名的诱惑,如“埃特卢里亚式广腹细颈瓶”这样粗鲁的绰号,我们一致决定选用最庄重且最富于家庭气息的名字:“大屁股妞”。我们一向如此谨慎行事,尽管有时不得不与坚持传统绰号的邻居和友人作斗争。我最小的从堂弟明显是个大脑袋,我们拒绝接受街角烤肉店里给他起的绰号“阿特拉斯”,相形之下我们的选择无比高雅:“大脑瓜”。我们一向如此。 我想澄清我们这样做并非刻意在街区里标新立异。我们只是希望在不冒犯任何人的前提下,逐步改变常规和传统。我们不喜欢任何形式的粗俗,我们中的任何人只要在酒馆里听到这样的话:“这是一场进程激烈的比赛”,或者:“法乔利的连续射门归功于此前成功的中路渗透”,就会当场给出紧急情况下最纯正适当的示例如下:“两队互相乱踹”,或者:“先打他们个稀巴烂,再狂灌一通。”人们用惊诧的目光看我们,但总不乏有心人能捕捉到其中的微言大义。我的大伯父读过不少阿根廷作家的作品,据他说其中的许多人也该照此行事,但他从未具体解释。可惜。 [4]此处人名多为阿根廷西语中的昵称,托托(Toto)即埃克托尔(Hector),卡丘(Cacho)即卡洛斯(Carlos),也有“小段,小块”的意思,小贝(Beba)即贝阿特丽采(Beatriz);在源起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黑话(lunfardo)中,基罗拉(Chirola)意为“小钱币,小钢镚”,卡楚佐(Cachuzo)意为“碎片”,马塔加多(Matagato)或指人穷苦或怯懦。[5]埃特卢里亚(Etruria)意大利中西部古城。 Ⅱ 奇特职业 邮政与电信 一次某位远到不能再远的远亲做了部长,在我们的安排下家里相当部分的成员到塞拉诺大街的邮局就职。不错,时间不算长。在任的三天里,前两天我们以超乎寻常的迅捷高效接待公众,赢得了一位邮政总局视察员的意外访问及《理性报》上一条赞誉简讯。第三天我们确认自己已声名远扬,人们从别的街区赶来发信,汇款到布尔玛马尔加以及其他同样荒谬的地方。我大伯让大家自由行动,全家人便依据各自的原则和偏好开工。在邮资窗口,我二姐向每位购买邮票的顾客赠送一个彩色气球。第一个接到气球的是位丰满的女士,她手拿气球愣在当场,已经润湿的面值一比索的邮票在指间渐渐蜷起。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他的气球,我姐姐对其进行了严肃的劝诫,同时在窗口前的队伍中开始激起不同的反响。一旁,许多愚昧地坚持将部分工资寄回遥远家中的外省人,不无惊讶地接过小盅的格拉帕酒,以及不时传过来的一个肉馅饼,这些由我父亲负责,他还向他们高声吟诵“老美洲兔”最好的忠告。与此同时我的弟兄们负责邮包窗口,正往邮包上涂抹沥青,投在一个满是羽毛的桶里。然后向瞠目结舌的寄件人展示,并解释收到这样美化后的邮包对方将多么欣喜。“这样就看不到细绳”,他们说明道。“并且免去了火漆的伧俗,您看,收信人的名字仿佛出现在天鹅翼下。”坦率地说,并非所有人都表示出欣赏的态度。 当看热闹的人和警察涌进邮局,我母亲以最优雅的方式结束了活动,她用电报、汇款单和挂号信的表格制成无数彩色纸飞机,令它们飞过观众头顶。我们高唱国歌,井然有序地退场;我看见一位小姑娘在哭泣,她排在邮资队伍的第三个,知道气球已经轮不到自己了。 [6]此处指阿根廷史诗《马丁·菲耶罗》第二部第十五歌中人物“老美洲兔”(el viejo Vizcacha)的箴言。 Ⅱ 奇特职业 头发的失而复得 为了对抗实用主义和追逐功利的可憎倾向,我大堂兄坚持捍卫以下程序,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在中间打一个结,任其轻柔地落向洗手池的下水孔。如果这根头发卡在下水孔上常备的篦子上,只需打开水龙头就能使其在视野中消失。 刻不容缓,应当立即开始找回头发的工作。第一步操作只需卸下洗手池下连的虹吸管,看头发是否卡在管道的某一弯曲处。如果没有找到,就需要打开从虹吸管到主下水管道间的部分。无疑在这部分会出现大量头发,需要家里其他成员的帮助来一根根辨认出打结的那根。如果未出现,就要将一个有趣的问题提上日程,即将直通楼下的管道全部拆卸,但这意味着更大的努力,因为需要在某部门或商行工作上八年或十年,攒够钱买下我大堂兄楼下的四套房,这一切还包含着极大的不利因素,即在工作的那八年或十年间,无法避免头发已经不在管道中的悲惨可能,只能寄希望于微渺的概率,它还卡在管道某一处生锈的凸起。 那一天终将到来,我们打碎所有房间的管道,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将生活在盛满湿头发的脸盆和其他容器之间,还有我们高薪雇用的助手和乞丐,他们负责寻找,拣识,分类并将其中可疑的头发拿给我们,希望如愿找到目标。如果仍未出现,我们将进入更加模糊复杂的阶段,因为下一步将引向城市主干下水道。在购入一套特殊装束后,我们将学习如何配备强力手电和氧气面罩,在深夜沿下水道滑行,我们将走遍大小通道,在可能的情况下招揽鸡鸣狗盗之徒相助,将要屈尊与其来往并不得不把白天在某部门或商号挣到的薪水相当部分花在他们身上。 我们经常感觉成功近在咫尺,因为找到(或者旁人给我们拿来)相似的头发;然而从未听闻在无人工涉入的情况下存在任何中间打结的头发,我们几乎总是最终认定发丝中间的结只是头发直径的扩展(尽管我们同样不知道是否存在类似情况)或者由于长期接触潮湿表面而产生的任何硅酸盐或氧化物。可能我们就这样一步步调查了大大小小的管道,最终抵达无人愿意继续前进的所在:通向河流的总排放口,废水汹涌的集散地,在这里任何钱财,船只,贿赂都无法使我们的寻索更进一步。 但在此之前,或许,比如在洗手池下几厘米处,楼下房间的位置上,或在第一重地下管道中,我们就找到了那根头发。只需想想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计算纯粹出于好运而省下的人力物力(计算结果令人惊喜万分),就足以令我们去选择,去要求一件类似的作业,而每一位有远见的老师都应该从娃娃抓起进行辅导,而不是去学什么比例算法或坎查·拉亚达悲哀之役来禁锢心灵。 [7]坎查·拉亚达(Cancha Rayada)智利地名,独立战争中的重大战役发生于此。 Ⅱ 奇特职业 姑妈遭困 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一位姑妈,整天害怕仰面摔倒?多年来全家人不懈努力试图治愈她的怪癖,但最后我们不得不以承认失败告终。无论我们怎样做,姑妈总是害怕自己会仰面跌倒;她这种无辜的怪癖感染了每一个人,从我父亲开始,无论她到哪里都陪伴在侧,满怀兄妹情谊一路观察路面,保证姑妈可以放心经过,我母亲每天多次精心打扫院子,我的姐妹们捡起她们在天台上无辜玩耍时留下的网球,我的堂兄弟们擦掉家里大量繁衍的猫、狗、乌龟、母鸡留下的一切痕迹。然而这都是徒劳,姑妈每次都要经过长时间的踌躇,无尽的观察,对那一刻路上出现的所有孩子恶语相向,才能下定决心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当她终于上路,挪出一只脚去,好像在松香盘里蹭鞋底的拳击手,然后换另一只脚,身体移动的姿态曾使幼年时的我们感到无比庄严,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足足要花上好几分钟。真可怕。 家里人曾不止一次试图让姑妈对仰面摔倒的恐惧做出某种合理的解释。有一次她报之以厚重得用镰刀方能划破的沉默;而另一次在喝下一小杯柑橘酒之后,姑妈隐隐暗示:如果她一旦仰面摔倒就将再也站不起来。尽管显而易见,三十二位家庭成员都时刻准备着帮助她,但姑妈只是报以恹恹的眼神和两个字:“没用。”几天后我大哥在夜里叫我去厨房,让我看水池下一只仰面摔倒的蟑螂。我们一言不发地见证了它为了翻身而进行的漫长徒劳的挣扎,与此同时其他蟑螂克服着对光线的恐惧,在地板上穿梭,在仰面朝天的同伴身旁蹭来蹭去。我们满怀哀伤回房睡觉,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从此再没有人去向姑妈刨根问底;我们只是尽可能缓解她的恐惧,到哪里都陪伴她,搀着她的手臂,为她购买各式防滑鞋和其他稳定装置。生活就这样继续,并不比其他形式的生活更糟。 Ⅱ 奇特职业 姑妈之谜 尽管程度上因人而异,但我的四位堂兄弟都致力于哲学研究。他们阅读相关书籍,彼此展开讨论,家中其他成员则对他们敬而远之,遵循不干涉他人兴趣的原则,还尽可能地予以支持。这几位令我尊敬不已的年轻人曾不止一次提出过姑妈的恐惧之谜,并得出了晦涩难解但似乎值得重视的结论。像类似情况中常发生的那样,我的姑妈是对这些幕后活动所知最少的人,但从那时起家人对她越发迁就顺从。年复一年,我们陪伴她走过一次次几经踌躇的历险,从客厅到前院,从卧室到浴室,从厨房到食橱。她坚持侧身睡觉,整夜保持睡姿绝对静止,双数天朝右,单数天朝左,而我们从未感到有何不妥。在饭厅和庭院中的椅子上就座时,姑妈身体笔直,决不肯接受一把舒适的摇椅或莫里斯安乐椅。斯普特尼克之夜全家都躺在地上观看卫星,但姑妈仍坚持坐姿,结果次日脖子剧痛。我们渐渐接受现实,到如今已彻底妥协。我的堂兄弟们于此也有贡献,他们以智慧的目光示意,并说些“她是对的”之类的话。但究竟为什么呢?我们不知道,他们也不愿解释。比如对我来说,仰面朝天最舒服不过,整个身体躺在床垫或庭院的瓷砖上,感到脚跟、腿肚子、大腿、臀部、背、肩、手臂、后颈将身体的重量均摊,也可以说是在地面上扩散,如此美妙而自然地贴近那片贪婪地吸引着我们似乎要把我们吞噬的表面。奇怪的是就我而言仰面朝天是最自然的姿势,但有时候我怀疑姑妈正是因此而恐惧。我觉得那姿势很好,也相信在内心深处那是最舒服的姿势。是的,我没说错:内心深处,就在内心深处,仰面朝天。这甚至使我产生了一丝恐惧,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多想像她一样,却又多难做到。 [8]指1957年10月4日,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l号”。 Ⅱ 奇特职业 虎栈 远在把我们的想法付诸实践之前,我们就知道老虎的住宿问题意味着情感和伦理上的双重难题。前者主要是指老虎自身的情感,这些猫科动物并不喜欢别人为其提供住宿,并且会发挥它们全部的能力——相当可观的能力——予以反抗。在这种情况下违背上述动物的天性是否合适?但问题又将我们引向伦理层面,在此层面上任何行动都可能成为荣耀或耻辱的起因或后果。晚上,在洪堡大街的家中,面对忘了加糖和肉桂粉的奶粥,我们陷入了沉思。我们并不真正确定能否为老虎提供住宿,并为此饱受折磨。 最终我们决定先试一头,只为了看看整体运作情况会有多复杂,晚些时候再根据成果作出评估。在此我并不涉及第一头老虎如何入手:那是一桩微妙而痛苦的工作,在领馆与药店间奔波,一系列涉及票据、航空信函与咬文嚼字的复杂筹划。一天晚上我的堂兄弟们浑身涂满碘酒归来:大功告成。我们喝内比奥罗红酒喝得酩酊大醉,终于我最小的妹妹用耙子掀翻了桌子。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 实验取得了我们已知的结果,由此我可以提供关于住宿的细节。或许最艰难的部分是住宿环境,因为需要一间基本无需家具的房间,这在洪堡大街十分罕见。在屋子中央设备配置如下:两块交叠在一起的大木板,一套弹力棒,以及几个盛放牛奶和水的陶罐。使老虎入住并不十分困难,尽管有可能操作失败需要重来;真正的困难在入住后才开始,老虎重获自由后决定——以多种可能的方式——发挥这一自由。在这一阶段,我称之为中间阶段,我家人的反应起到决定性作用:一切取决于我的姐妹们如何行动,我父亲能否巧妙地使老虎重新入住,如陶匠手中的粘土将其操控于股掌之上。最小的失误也可能酿成灾难,保险丝烧断,牛奶洒在地上,黑暗中荧光闪闪的眼睛引发的恐惧,每一爪下去温润的喷涌,……我拒绝再想象下去,好在到目前为止我们成功地使老虎入住,并未产生任何危险的后果。无论是设备还是我们大家,从老虎到我的从堂兄弟们需要履行的各种职责,一切都配合得完美无间,卓有成效。对我们来说为老虎提供住宿这一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仪式进行到底,不出差错。必须让老虎接受住宿,或者令其接受与否失去意义。这样的时刻令人情不自禁地称之为决定性的时刻——或许因为两块大木板的缘故,或许只是陈词滥调,全家人沉浸在超乎寻常的狂喜中,我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我的堂姐妹们不停交叉痉挛的手指又松开。为老虎提供住宿几近于全面的相遇,直面一种绝对存在;微不足道的因素就足以影响到平衡,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如此高昂,因而在住宿达成后的短暂时刻里我们激动不已,它的完美仿佛促成了我们自身的完美,抹除了虎性与人性的区别,这一切都发生在单单一样静止的运动中:晕眩、停顿与抵达。老虎、家人、住宿都不复存在。而存在者为何无从获知:一种不属于这肉身的战栗,一种居中的时间,一根连接柱。随后我们所有人走进带屋顶的庭院里,姑妈们端上汤,仿佛有声音在歌唱,仿佛我们是去参加一次受洗。 [9]西班牙及拉美国家常见的一种甜食。[10]西语中“crucial”一词兼有“十字交叉的”和“决定性的,转折的,关键的”之义。 Ⅱ 奇特职业 守灵行止录 我们不是为了茴芹酒,也不是因为非去不可。或许有人已经在怀疑:我们去是因为无法容忍种种最矫情的虚伪。我最年长的从堂姐负责了解葬礼的性质,如果是真实的那种,如果人们哭泣因为那是这些男人女人在晚香玉和咖啡的气味中唯一能做的事,那么我们会待在家里,与他们遥遥相伴。最多我母亲会过去一下,代表全家人表示悼唁;我们不愿意傲慢无礼地介入到他人与阴影的对话中。不过一旦我堂姐从容不迫的调查显示在某个带顶庭院或厅堂中会有虚假的闹剧上演,全家立即盛装以待,等守灵进行到恰至好处时陆续登场,势不可挡。 在太平洋区几乎所有活动都在充斥着花盆和广播音乐的庭院中进行。在这种场合,邻居们会体贴地关上广播,只剩下茉莉花和家属交错分布在墙边。我们独自或两两出现,向家属致意——这些人并不难辨认,因为他们一看到有人进来就开始哭号。——我们由某位近亲陪同,到死者面前鞠躬。一两个小时后,全家人在丧家聚齐,尽管邻居们对我们十分熟悉,我们还是表现得仿佛每个成员都是独自行动,彼此之间基本不说话。我们的行动有严格的章法可循,选择谈话对象,到橙树下、卧房里,门厅中展开交流,并不时走开到庭院里或街道上抽烟,或者在街区里溜一圈,就政坛或体坛动向发表看法。探查丧家至亲的感受并未花去我们太多时间,啤酒、甜马黛茶和帕尔迪库拉尔牌柔和型香烟都是建立信任的良好媒介;在午夜前我们已经确认,可以放手行动而无需内疚。通常情况下由我最小的妹妹发动第一轮冲击:在棺木前老练地站好位,用一条紫色的手帕蒙住眼睛开始哭泣,一开始悄无声息,竟将手帕打得精湿,随后抽噎气喘,最后爆发出可怕的哀号,邻居中的女眷不得不将她扶到事先为这些紧急情况预备好的床铺,给她闻橘花水安慰她,与此同时另外一些邻居女眷忙着照料骤然间被此危机感染的亲属。一时间灵堂门口挤满了人,低声问询及交流情况,而邻居们则耸耸肩表示无奈。亲属们不得不全力以赴,已经精疲力竭,声势大减,就在此时我的三位从姐妹开始哭泣,毫不做作,并无嚎啕,但却如此令人动容,让亲属和邻居们都感到了竞争的威胁,意识到当另一街区的陌生人如此哀恸的时候,自己决不能这样在一旁休息,于是再次加入哀恸的行列,再次需要腾空床铺,为老年妇女扇风,为抽搐的老头儿们松开腰带。我和弟兄们一般会等到这个时候才进入灵堂,在灵柩旁就位。虽然听来奇怪,但我们的悲痛确是发自内心,每次听到我们的姐妹哭泣都会有无比强烈的哀恸充斥我们的心胸,使我们想起童年时代,比利亚·阿尔贝蒂娜附近的几处绿地,电车路过班菲尔德区罗德里格斯将军大街转弯时吱嘎作响,诸如此类,总令人悲从中来。一看到死者交叠的双手,就足以使我们大放悲声,不得不羞惭地捂住脸庞,我们五个大男人在守灵仪式上真实不虚地哭泣,而丧家亲属在绝望中拼凑力气与我们一争短长,他们感到必须不惜代价地证明,守灵是他们的事,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才有权利这样哭泣。然而他们人数不多,而且缺乏真情实感(从我大堂姐那里得悉了这一点,令我们更为振奋)。他们再怎样哽咽和昏厥也是枉然,那些最团结的邻居予以安慰,审时度势,送去接来让他们休息后重新加入战斗,但也都于事无补。现在轮到父母和大伯换下我们,这些来自洪堡大街,从街角算起五个街区外赶来为亡者守灵的老者令人肃然起敬。连最清醒的邻居们也迷惘失措,丢下丧家亲属,去厨房喝格拉帕酒,评论事态;有些亲属被一个半小时的持续哭号耗尽了精力,在鼾声中入睡。我们有条不紊地换防,并未显示出任何事先有所准备的迹象;在清晨六点之前我们已经是守灵仪式上无可争议的主宰,大多数邻居已回家睡觉,亲属们以不同的姿态,带着不同程度的浮肿四下躺卧,庭院里晨光初现。这时候我的姑妈们在厨房准备补充精力的点心,我们喝着滚烫的咖啡,在门厅或卧室相遇时看到彼此都精神焕发,好像来来往往的蚂蚁,路过时相互摩擦触角。当灵车抵达时,已然各就各位,我的姐妹们陪伴亲属在棺木合上之前与死者最后告别,扶持和安慰他们,而我的堂姐妹和兄弟们则加快进程,几乎是把他们赶了出去,缩短了最后的告别,自己留下守在死者身边。亲属们放弃了抵抗,迷茫中隐约意识到什么,却已无力做出反应,任凭摆布,喝下任何递到嘴边的东西,对我的姐妹及堂姐妹们亲切的要求报之以含混无据的反对。到了出发的时刻,家里挤满了亲朋好友,所有行动都在无形却天衣无缝的组织掌控中,殡葬负责人按我父亲的命令行事,按我大伯的指示搬动棺椁。偶尔会有些最后赶来的亲属不识时务地想要收回应有的权利;而邻居们早已认定事情本该如此,以惊愕与不满的目光看着他们,迫使其归于沉默。由我的父母和叔伯们上驻灵车,我的弟兄们登上第二辆,我的堂姐妹们身裹黑色和深紫色的大披巾,好心地接受几位亲属坐上第三辆。其他人自寻出路,其中一些亲属不得不去叫出租车。如果有些人在漫长的路途间,晨风的吹拂中头脑苏醒,试图策划一场在墓地的光复运动,他们将迎来苦涩的幻灭。棺木刚抵达柱廊,我的弟兄们便围上被死者家属或朋友指定的发言人,从他佯作悲伤的表情和上衣兜里鼓囊囊的稿子不难辨认出来。他们紧握他的手,用泪水浸湿他的衣领,用手拍打他发出类似木薯淀粉汤的柔和声响,于是发言人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叔登上讲台,以一篇兼备真理与机智,堪称典范的致辞开始演讲。演讲持续了三分钟,完全围绕逝者展开,见证其美德也提及其不足,每个词都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演讲者深深沉浸其中,有时甚至太过动情而难以卒篇。他刚刚结束,我大哥立刻占领讲台,代表邻居致颂词,而那位事先指定的邻居代表在我的众姐妹及堂姐妹拥簇间奋力挣扎开路,她们边哭号边扯住他的外套。我父亲以和蔼却不可抗拒的姿态,调动起墓地的工作人员;他温柔地开始推动灵柩台,而那些官方发言人在讲台下面面相觑,讲稿在汗津津的手中揉成一团。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费神陪伴死者到墓地或地下拱穴,我们兜上半个圈子就全体离开,一路上盘点守灵仪式中的突发事件。我们遥遥望见亲属们如何绝望地狂奔想要抓住棺材上的挽带,并与邻居们展开搏斗,后者已经将带子控制在手,宁愿自己挽住拒不交还。 Ⅲ 塑性材料 歌唱指南 首先从打碎家里所有的镜子开始,双臂下垂,视线投向墙壁,忘却自我。只唱一个音符,从心里倾听。如果听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生)好像沉浸在恐惧中的风景,乱石间的篝火,半裸露的蹲踞的侧影,我觉得是不错的开始,如果听到一条河流,漆成黄色和黑色的船只顺流而下,听到面包的味道,手指的碰触,骏马的影子,也同样不错。 然后去买唱名法和一身燕尾服,请务必不要用鼻子哼唱,请放过舒曼。 Ⅲ 塑性材料 办公 我忠心的秘书属于那种履行职责一丝不苟的类型,众所周知这意味着物极必反,超出界限,把五个指头都伸进牛奶杯里就为了拈出一根可怜的头发丝儿。 我忠心的秘书负责,或者说希望负责我办公室的一切事务。我们整日里为争夺管辖范围而展开热情洋溢的战斗,微笑着进行侵蚀与反侵蚀,奇袭与撤退,囚禁与解救的往来反复。然而她有工夫打理一切,不仅谋求办公室的主宰权,甚至连一切细节都不放过。例如关于词语,她没有一天不去打磨,梳理,各归其位,调配粉饰以备日常所需。每当我嘴边冒出一个多余的形容词——因为它们的产生超出了我秘书的控制范围,某种程度上也非我能左右,她早已铅笔在手,立即将其捕获处决,不容它与句子其他部分会合,借着疏忽或惯性逃过一劫。如果它侥幸逃脱,哪怕仅在那一刻逃脱,她也会勃然大怒,将这些纸片丢进废纸篓。她一心想令我的生活井井有条,任何突发情况都会引发她的高度警觉,竖起双耳,全神贯注,像风中的铁丝一样颤抖。我不得不伪装出在写报告的样子,在几片玫瑰色或绿色的小纸片上写满我喜欢的词,写出词语的游戏,跳跃以及它们之间的激烈争辩。与此同时我忠心的秘书在整理办公室,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随时准备出击。一行诗刚写到一半,开始得多么愉快,真不幸,我听到她可怖的尖叫要求审查,我的铅笔飞速奔向那些违禁的词语,匆忙划除,将无序化为有序,界定,去芜,焕发光彩,结果或许相当完美,然而这种悲伤无可排遣,这种在语言上背叛的快乐,这种领导面对秘书的无奈神色。 Ⅲ 塑性材料 奇妙的工作 多奇妙的工作:切下一条蜘蛛腿,放入信封,写上外交部长先生收,添上地址,连蹦带跳下了楼,到街角的邮局把信发出。 多奇妙的工作:在阿拉戈大街上边走边数树,每五棵欧栗树停一下单脚着地,等到有人观看的时候发出一声短促干脆的喊叫,陀螺一样旋转,双臂大张,就像阿根廷北部树上哀号的那种卡库伊鸟。 多奇妙的工作:走进一家咖啡馆要糖,再要一次,三番四次地要,在桌子中央堆起来,与此同时柜台上和白围裙下怒气不断增长,在糖堆中间正中心处温柔地啐上一口,注视口水的小型冰川下降,听见与之相伴的石头破碎的声音从喉咙发出,来自五位老主顾和店老板,那位适时正直的男人。 多奇妙的工作:坐上公共汽车,外交部门口下,奋力穿过众多盖过章的信封,把最后一位秘书抛在身后,严肃而镇定,走进镜光环绕的巨大办公室,正赶上一位蓝衣差役把一封信呈交部长,眼看他用一把历史悠久的裁纸刀打开信封,两根纤细的手指伸进去,拈出蜘蛛腿,愣在那里盯着它看,这时候模仿苍蝇的嗡嗡声,看着部长如何脸色苍白,想要扔掉蜘蛛腿却扔不掉,被蜘蛛腿困住,然后转身离开,吹着口哨,在走廊里宣告部长辞职的消息,知道明天敌国的军队将会入侵,一切都完蛋,那将是某闰年某奇数月里的某星期四。 Ⅲ 塑性材料 自行车禁止入内 在这个世界上的银行和商号里,如果有人进门的时候腋下夹着一颗圆白菜,或者带着一只巨嘴鸟,或者一首接一首哼着母亲教我的小曲,或者牵着一头穿条纹绒线背心的黑猩猩,绝对无人介意。但只要有人携带自行车进入,立刻会引起夸张的骚乱,自行车被暴力驱逐到街上,车主遭职员严厉警告。 对自行车这样性情温顺,举止谦和的存在,将其拒之于城市美丽的玻璃门外的那些傲慢的告示,无异于一种羞辱和嘲弄。据了解自行车已尝试各种方法来改善自己可悲的社会地位。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毫无例外地禁止自行车入内。有些地方还加上:“与狗”,更加深了自行车与犬类双方的自卑情结。一只猫、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原则上都可以进入Bunge&Born集团或圣马丁大街的律师事务所,只会引起惊诧,焦虑中的接线员们的欣喜,或者至多命令门房把上述动物扔出去。最后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但并不具有羞辱性质,首先,因为这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其次仅仅作为一次行动的后果发生,而非一种冰冷的预设阴谋,可怖地印在青铜或珐琅牌子上,这无情的律法板粉碎了自行车们简单的意愿,这些无辜的家伙。 无论如何,经理们,要当心!玫瑰也是无辜而甜蜜的,但你们或许知道在一场两种玫瑰的战争中如黑色闪电般死去许多王侯,被鲜血的花瓣迷住双眼。不要让自行车有一天覆满尖刺,伸长车把冲锋,以愤怒为装甲成群猛攻保险公司的玻璃门,悲惨的日子降临,所有股票大跌,二十四小时哀戚一片,分发卡片感谢出席葬礼。 [11]原文为意大利语。[12]阿根廷著名的跨国公司。 Ⅲ 塑性材料 复活节岛镜子行止录 镜子放置在复活节岛西面,镜像回溯。镜子放置在复活节岛东面,镜像预示。通过精密的测量可以找到使镜子反映当前镜像的定位点,但对一面镜子有效的定位点未必适用于另一面,因为镜子的缺陷在于材质各不相同,而且反映镜像时完全随心所欲。所罗门·雷莫斯,由古根海姆基金会资助的人类学家,剃须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死于斑疹伤寒,这一切都在复活节岛东面。与此同时,一面他遗忘在复活节岛西面的小镜子(被丢在乱石中)虽然无人观看,却映出赤身裸体的所罗门·雷莫斯在浴缸里,爸爸妈妈正兴高采烈地给他打肥皂;然后是咿呀学语的所罗门·雷莫斯,姨妈蕾梅迪托斯为之激动不已,地点是特伦克劳肯县的一处庄园里。 [13]特伦克劳肯(Trenque Lauquen)阿根廷地名。 Ⅲ 塑性材料 抽象的可能性 多年来我一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其他国际组织工作,不过还是保留下些许幽默感和尚佳的抽象能力,就是说,如果我不喜欢某个家伙,只需意念一动就能将其从地图上抹去,他喋喋不休的时候我的心思早转向麦尔维尔,而这可怜的人还以为我在洗耳恭听。同样,如果我喜欢某个姑娘,一旦她进入我的视野,我立刻能抽象略去她的衣着,在她向我谈起白天的寒意时细细欣赏她的肚脐。某些时候我的这种能力未免于身心健康有损。 上周一的关注点是耳朵。上班时刻,数目惊人的耳朵从入口处走廊鱼贯而入。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了六只耳朵;在食堂,中午的时候超过五百只,对称排成两列。不时能看到一对耳朵反向而行,离开队列远去,很是有趣。好像翅膀一样。 周二我选择了以为不那么常见的东西:手表。我错了,因为在午餐时看到二百只左右的手表在桌子上空前后移动,分解牛排的动作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周三我偏爱(多少带些困窘)更重要的事物,我选择了纽扣。真是壮观!走廊空气里充斥着成群结队昏昧的眼睛,在这些眼睛朝水平方向扩展的同时,每一小群的边际上都有两粒、三粒或是四粒纽扣在做钟摆运动。电梯中的饱和情景难以形诸笔墨:在一根不可思议的晶状体圆筒中,数百粒纽扣静止不动,或者微微移动。我尤其记得(那是午后时分)蓝天映衬下的一扇窗子。八粒红纽扣连成一条精妙的垂直线,几个小小的真珠质隐秘圆盘处处轻柔地摇曳。那位女士想必是位美人。 周三属于灰尘,在这一天里我觉得消化进程成为情节的最佳写照,在九点半的时候我忧郁地观望成百上千只袋子来到,每只袋子里都塞着一团灰色糊状物,那是玉米片,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的混合物。在食堂里我看见一只橙子被分成细碎的小瓣,并在既定时刻失去原先的形状,鱼贯下降直到形成发白的沉积物。在这种状态下的橙子走过长廊,下了四层楼进入一间办公室,在椅子两侧扶手中间的某个位置静止下来。更远些的地方可以看到四分之一升浓茶也处于相似状态。作为饶有兴味的插曲(我抽象的能力有时候会任意而为)还能看见一口烟化作垂直管状,分成两个半透明气泡,再次沿管道上升,美妙的旋涡消散为奇异的景象。晚些时候(我在另一间办公室)我找到一个借口去再次拜访橙子、茶水和烟雾。然而烟雾已经消散,橙子和茶水都变成了丑陋的两根扭曲条状物。抽象也有其令人难过的一面;我跟两根条状物打过招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秘书边哭边读着辞退我的命令。为了寻求安慰,我决定将抽象的焦点集中在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我因两股小小的晶莹流泉而陶醉,看着它们诞生在空气里,消失在文件夹,吸墨纸和官方简报上面。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美好。 [14]此处指圣灰星期三。 Ⅲ 塑性材料 日报一日 一位男士在登上电车前买了一份日报,夹在腋下。半小时后他以同一姿势夹着同一份日报下了车。 但那已不是同一份日报,现在变成一大沓印着字的纸,被那位男士丢弃在广场长椅上。 在长椅上独处没一会儿,这一沓印着字的纸又变回日报,一个小伙子看到它,读了又放下,变回一沓印着字的纸。 在长椅上独处没一会儿,这一沓印着字的纸又变回日报,一位老妇人发现了它,读了又放下,变回一沓印着字的纸。然后带它回家,在路上用它包了一斤甜菜,这就是日报经历这一切精彩变形后的归宿。 Ⅲ 塑性材料 试图阐明我们自认为生存于其中的稳定生活是多么不可靠,抑或规律也会屈服于特例,偶然或不可能的微型历史,有你好 OCLUSIOM秘书致VERPERTUIT秘书的秘密报告,代号CVN/475a/W ……可怕的混乱。本来一切进展顺利,未发生任何规程上的问题。现在突然决定召开执行委员会特别会议,困难随即出现,您会看到将有怎样意料之外的麻烦。阵营大乱。前路未卜。召集委员会进行新成员的选举,以取代那六位不幸逝世的正式成员,他们乘坐的观光直升机坠水后,在当地医院中因护士错误注射了剂量超出人类机体极限的磺胺而全部死亡。委员会由幸存的唯一一位正式成员(因感冒在不幸发生的当日留在家中)和六位替补组成,开始对与OCLUSIOM合作的各国政府提出的候选人进行投票。菲利克斯·福尔先生,一致通过(掌声)。菲利克斯·罗梅罗先生,一致通过(掌声)。进行新一轮投票,结果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一致通过(茫然)。临时主席发言,对姓名上的巧合幽默地发表了意见。希腊代表要求发言,表示虽然自己也感到有些离奇,但他仍代表政府提出菲利克斯·帕帕雷默罗格斯先生作为候选人。随即进行投票,以多数票当选。下一轮投票,巴基斯坦候选人胜出,菲利克斯·阿比布先生。事态发展至此,委员会里一片混乱,慌忙进入最后一轮投票,结果阿根廷候选人当选,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在明显流露出不满情绪的掌声中,委员会元老向六位新成员表示欢迎,热情地冠之以“同名人”的称呼。(震惊)。宣读委员会成员名单,组成如下:主席及大难不死的元老,菲利克斯·史密斯先生。成员,菲利克斯·福尔先生、菲利克斯·罗梅罗先生、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菲利克斯·帕帕雷默罗格斯先生、菲利克斯·阿比布先生和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 这次选举为OCLUSIOM惹来不少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的报纸纷纷刊出执行委员会的组成名单,附之以不负责任的调侃。内政部部长今天上午与总负责人通话。后者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令人准备了一份包含委员会所有新成员履历的简报,证实他们全是经济学领域卓有成就的名家。 委员会将于下周四举行第一次会议,但据传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菲利克斯·福尔先生和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将在今晚最后的时刻提出辞呈。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已经在咨询关于辞呈的措辞;实际上他要退出委员会的唯一动机,与菲利克斯·福尔先生和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一样,不过是希望委员会中能加入名字不是菲利克斯的成员。估计辞呈会以健康问题为托辞,总负责人将予以批准。 Ⅲ 塑性材料 末日世界之末日 由于抄写员才有前途,世上孑遗的读者都将改行当抄写员。越来越多的国家将被抄写员和纸张油墨工厂所充斥,抄写员白天工作,机器夜间开动印刷他们的作品。首先图书馆的数量将超过住宅,于是市政当局决定(我们说到了正题)牺牲儿童乐园以扩建图书馆。然后是剧院、妇产医院、屠宰场、酒吧、医院。穷人把书当砖用,以水泥粘合砌起书墙,住在书搭的棚屋里。这时城市里已经无处安放,书籍涌进乡间,小麦和向日葵田被蚕食压平,交通部勉强保留下的公路夹在两道高耸入云的书墙中间。有时候一道书墙倒塌便造成可怕的交通灾难。抄写员们不间歇地工作,因为这样的神圣使命受到人类社会的尊重,印刷品已经堆到了海岸线。共和国总统与其他共和国总统通电提议将过剩的书籍投入大海,这一英明提议在全世界各处海岸同时得到贯彻执行。于是西伯利亚抄写员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投入冰洋,印度尼西亚抄写员也看到类似场景,不一一赘述。这就使抄写员增产成为可能,因为陆地上又腾出了存放其书籍的空间。他们不曾想到大海并非无底洞,印刷品在海底渐渐堆积起来,开始是粘稠的纸浆状,然后渐渐凝固,最后构成坚实的底座,虽然尚不失黏性,并以日均若干米的速度升高,终究会抵达海平面。那时大量海水淹没大量土地,大陆与海洋重新划分,许多共和国的总统被湖泊和半岛取代,另一些共和国的总统看到大展宏图的巨大空间,不一一赘述。海水如此迅猛地铺展,蒸发得比以前更快,或者停滞下来与印刷品混合形成粘稠的纸浆,以至于有一天走主要航线的船长们发现船只在减速,每小时三十海里降到二十,十五,发动机在喘息,螺旋桨在变形。最后所有的船只都在大海的不同位置上搁浅,粘在纸浆上,全世界的抄写员欣喜万分,写下无数文字解释这一现象。总统和船长们决定将船只改作岛屿和俱乐部,顾客走过纸板的大海,来到岛上俱乐部,富于当地风情的乐队在空调开放的环境中演奏,歌舞升平直到天光大亮。新的印刷品在海边堆积,但已无法再投入纸浆海,由此耸立起印刷品高墙,昔日的海岸线上山脉连绵。抄写员们知道纸张和油墨的工厂即将倒闭,开始采用日益纤小的字体,不放过纸上每一分可利用的空间。当墨水告罄,就改用铅笔,依此类推;当纸张告罄,就在木板和瓷砖上写作,不一一赘述。开始流行在一篇文字中插入另一篇的习惯,以充分利用行间距的空白,或者用剃须刀片刮去印上的文字以重新使用纸张。抄写员们工作缓慢,但由于人数极其庞大,终于印刷品将陆地与旧日的海底完全隔开。陆地上生活着朝不保夕的抄写员一族,难逃灭绝的命运,在海上有岛屿和俱乐部,即当初的远洋航船,避难的共和国总统们在那里大肆宴乐,并互通声气,种种讯息在各岛屿、各总统、各船长之间往来。 Ⅲ 塑性材料 无头 一位先生被砍了头,但随后罢工爆发,无人负责下葬,这位先生只得无头继续生活,自求多福。 他当下便发现五感中的四种都已随着头颅一起失去。虽然只剩下触觉,但无头先生仍满怀良好的意愿坐在拉巴耶广场的长凳上,一片接一片摩挲着树叶,努力分辨定名。就这样,若干天后他已能确认在膝上汇集的有一片桉树叶、一片梧桐叶、一片含笑叶和一块绿色的小石子。 当他发现最后一个是一块绿色石子,无头先生在此后的几天里都很是困惑。石子是没错的,也是可能的,但绿色不可能。他尝试想象石子是红色的,但立刻感到极大的抵触,不由得断然拒绝这样赤裸裸的谎言,红色石子缺乏丝毫真实性,因为那石子分明通体绿色,圆圆一片,摸上去很甜。 当意识到石子还是甜的,无头先生惊呆了好一阵。然后他决定为之高兴,这总是更好的选择,因为看来与某些能断肢再生的昆虫相仿,他具备多种形式的感知能力。他在这一发现的鼓舞下离开广场长凳,沿自由大街直到五月大道,众所周知那里充溢着来自西班牙餐馆的油炸食品气味。获知这一细节意味着又一新感官的重生,这位先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向东或向西,这个问题上他不是很确定,走起来没有一丝疲惫,期盼着很快能听见些什么,因为听觉是他如今唯一缺少的感官。的确,他看见天空灰暗仿佛黎明时刻,感到双手相触时手指潮湿且指甲掐入肉里,闻见好像汗水的气味,嘴里是金属和白兰地的味道。只差听觉,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似乎在记忆中,因为听见的是监狱神父上次说过的话,那些充满安慰和希望的话语本身很动听,可惜听来有些敝旧,因为重复过太多次,在说来说去中严重磨损。 Ⅲ 塑性材料 梦的草图 突然间有强烈的冲动想见他的叔叔,于是匆匆上路,那些蜿蜒崎岖的小巷像是在竭力阻止他靠近古老的祖居。走了很久(但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终于看到大门,听见隐约狗吠,如果那的确是狗的话。登上四级颇见磨损的台阶,手伸向门环,而门环是紧握青铜珠的一只手,上面的手指在移动,先是食指然后其他手指也渐渐动起来,从青铜珠上慢慢松开。铜珠宛如羽毛下落,无声中落在门槛后弹起直抵胸口,此时已变成一只肥大的黑蜘蛛。他恼火中一掌将其拍落,这时门开了:叔叔站在那里,在门后微笑。彼此寒暄了几句,好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你来我往一局棋。“现在我得回答……”“现在他会说……”。一切都照此上演。他们已经进到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叔叔拿出银纸包着的雪茄,递给他一支。找了半天火柴,但整个家里既没有火柴,也没有任何打火机;他们无法点燃雪茄,叔叔像是期盼着拜访结束,最终不无尴尬地告别,在摆满半敞的盒子没处下脚的走廊里。 离开的时候他知道不该回头,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不该回头,于是快步走开,双眼不错地盯着街巷尽头。渐行渐远,他慢慢放松下来。等到了家,他疲惫不堪,几乎没脱衣服就睡了。他梦见自己在老虎公园,一整天和女友一起划船,在新牛小吃店吃香肠。 Ⅲ 塑性材料 你好吗?洛佩斯 一位先生遇见一位朋友便向他打招呼,伸出手去并微微颔首。 他这样做自以为打了招呼,但其实打招呼早已被发明,这位好先生所做的不过是实践一个招呼而已。 下雨了。一位先生到拱廊下避雨。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从未知道,自己刚刚滑入一条自世上第一场雨和第一座拱廊出现以来即预制完成的滑道。枯叶构成的湿润滑道。 爱情的诸多姿态,那甜美的博物馆,云烟幻象的画廊。你的虚空感不乏安慰:安东尼的手和你的手寻求过同样的东西,无论你还是他所寻求的都是从开天辟地以来早就被寻到的事物。但无形的事物需要承载的实体,抽象的概念落在地上好像死去的鸽子。 真正的新事物带来恐惧或惊异。这两种同样萦绕胃部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普罗米修斯的在场;其余都是安逸,结果总不会太糟;及物动词中包罗万象。 哈姆雷特并非迟疑:他在寻找真正的解决之道,而不是一时的逃避或现成的出路,即使有再多的捷径和交叉路口也非他所求。他要的是打破神秘的切线,三叶草的第五片叶子。在是与否之间,有怎样的虚空的无限玫瑰。丹麦的王子们,那些宁可饿死而不食死尸的游隼。 鞋子挤脚是好兆头。这里有东西在改变,它展示我们,又在无声中为我们摆设安排。因此怪兽大受欢迎,报纸为双头的牛犊而兴奋。多好的机会,奔向他者的伟大飞跃之蓝图! 洛佩斯过来了。 ——“你好吗,洛佩斯?” ——“你好吗,伙计?” 就这样他们认为彼此已经打过了招呼。 Ⅲ 塑性材料 地理学 经证实,蚂蚁是真正的万物之灵(读者或许会把这当作假设或幻想;不管怎样最好有一点反人类中心的精神),以下是它们的地理学著作中的一页: (该书第84页;括号中为一些表达方式的对应说明,据加斯通·洛布的经典诠释。) “……平行海(河流?)。无尽水(海?)在某些时刻涨起,好像常春藤-常春藤-常春藤(意指一面高墙,高得令人眩晕?)。如果走-走-走-走(用于指称距离的类似概念)就能到达大绿荫(一块农田,一处灌木丛,一座树林?),在那里大神接连不断地为他最优秀的工人预备食粮。在这一地区有许多大恐兽(人类?)出没,使我们的道路遭到破坏。在大绿荫的另一侧便是坚硬天穹(一座山?)。这一切都属于我们,但威胁也同时存在。” 对上述地理学论著存在另一版本的诠释(迪克·弗莱和小尼尔斯·彼得森)。这一段在地貌上的对应物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市拉普利达街628号的一个小花园。平行海是两条小排水沟;无尽水,鸭子游水的小池子;大绿荫,生菜苗圃。大恐兽应指鸭子或母鸡,虽然也不能排除的确指涉人类的可能。关于坚硬天穹产生的争议一时难有定论。据弗莱和彼得森的观点,是一堵砖砌的隔离墙,而吉列尔莫·索弗维奇持反对意见,推测乃是一个丢弃在生菜圃里的坐浴盆。 Ⅲ 塑性材料 进步与退步 人们发明了一种能让苍蝇穿过的玻璃。苍蝇来了,用脑袋轻轻一顶,噗的一声,就到了另一边:苍蝇欢乐无比。 然而这一切全被一位匈牙利智者毁于一旦:他发现苍蝇能够穿进去却出不来,或者出得来却进不去,都源于这种玻璃的纤维结构(该材料富含纤维)在伸缩性上存在某种不得而知的问题。于是人们立刻发明了灭蝇器,一块糖放在里面,众多苍蝇们绝望地死去。就这样断送了与这些动物发展兄弟情谊的可能,——它们本配得上更好的命运。 Ⅲ 塑性材料 信史 一位先生的眼镜掉在地上,与瓷砖相碰发出可怕的声响。这位先生痛苦地弯下腰去,因为眼镜的镜片很贵,但他惊奇地发现镜片奇迹般完好无损。 这位先生充满感恩之心,他将所发生的事视为一次善意的提醒,便走进一家眼镜店,当即买下一个衬皮垫的双重保护眼镜盒,以备万全。一小时后,眼镜盒掉在地上,他镇静自若地弯下腰去,却发现眼镜已摔得粉碎。这位先生很快明白,天意不可测,此时发生的才是真正的奇迹。 Ⅲ 塑性材料 一头软熊的故事 你看那滴煤焦油渗出,在两棵树接连的窗间伸展成长。在树林那边有片空地,煤焦油就在那里苦思冥想要变成球状,生脚的球状,有毛有脚的煤焦油,然后都按照熊辞典行事。 现在煤焦油球湿漉漉软绵绵显露身形,抖出无数圆滚滚小蚂蚁,一路走一路抛洒在完美安排的每一个脚印里。也就是说煤焦油投射出一只脚状熊落在松针上,破开平滑的地面并在脱离时划出破损不堪的拖鞋形痕迹在前,留下浑圆多样的蚁巢在后,飘洒煤焦油的芬芳。就这样在路上的每一步,这匀称帝国的创建者,都以毛毛脚的形式前进,为湿漉漉甩出的圆滚滚的蚂蚁作图引路。 最终太阳升起,软熊抬起被磨损的孩子气的脸,向那徒劳渴望的蜜汁锣望去。煤焦油发出强烈的气味,焦油球随着时间愈加长大,完全的煤焦油毛煤焦油脚,毛毛脚煤焦油低声发出恳求,隐隐收到答复,锣在高处的深沉回响,天堂之蜜在它嘴上,在它毛毛脚的喜悦里。 Ⅲ 塑性材料 挂毯的主题 将军手下只有八十人,他的敌人有五千。将军在他的大帐里亵渎神灵,哭泣。那时他灵感大发,写了一篇通告,让信鸽投放到敌军营地。二百名士兵投到将军这边。接下来是一场小规模战斗,将军轻易获胜,又有两个团投到他这边。三天之后,他的敌人只剩八十人,而将军有五千。于是将军又写了一篇通告,七十九个人投到他这边。只剩下敌人自己,被将军的军队包围,安静地等待。夜晚过去,敌人没有来投。将军在他的大帐里亵渎神灵,哭泣。黎明时分敌人缓缓拔出剑,走向将军的大帐。他走进来,看着将军。将军的军队溃散。太阳出来了。 Ⅲ 塑性材料 扶手椅的性能 哈辛托家里有一把杀人用的扶手椅。 有人老了,某一天会被邀请到扶手椅上就坐。这把椅子和其他椅子一样,只是椅背中央有一颗银色的星星。被邀请的人叹着气,摇摇双手好像要躲开邀请,然后坐到椅子上,就死了。 孩子们总是很淘气,趁母亲不在的时候骗客人取乐,邀请他们坐到扶手椅上。由于客人都已知情,但同时也知道不能明说,只得十分困惑地望着孩子们,搬出一套平时根本不会用来和孩子交流的言语来推辞,这给孩子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最终客人会想出一切借口拒不就坐,但此后当母亲得知,在睡觉前便有一番好打。可孩子们并不吸取教训,偶尔能骗到某个天真的客人坐上扶手椅。发生了这种情况父母会努力掩饰,因为他们害怕邻居知道了扶手椅的性能就会来借用,给他们某位亲友坐上。就这样孩子们渐渐长大,到了一定时候,不知为什么他们不再对扶手椅及来客感兴趣。他们甚至避免进入那个房间,从庭院里绕路,而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用钥匙锁上房间的门,全神贯注地盯着儿女们,仿佛要看穿他们的想法。儿女们避开目光,说该吃饭了或者该睡了。每天早晨父亲头一个起床,去检查那房间的门是否锁好,有没有哪个儿女开了门,那样从餐厅一眼就能看到椅子,因为银色的小星星即使在黑暗中也会发光,从餐厅的任意角落都能清楚地看到。 Ⅲ 塑性材料 记忆洞穿的智者 学界泰斗,二十三卷罗马史煌煌巨著,诺贝尔奖在望,举国希冀所系。突然传来惊人消息:某全职书虫四处散发粗俗传单,指出漏了卡拉卡拉。无关紧要,但毕竟是疏漏。崇拜者在震惊中查阅罗马和平世界失去的是怎样的艺术家瓦卢斯还我军团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当心三月十五日)金钱无臭味凭此记号汝将得胜。的的确确漏了卡拉卡拉,震惊,电话无人接听,泰斗先生无法接听瑞典古斯塔夫国王来电,但国王并不曾来电,是别人一遍遍徒劳地拨号,操一种已消亡的语言在抱怨。 [15]“卡拉卡拉(Caracalla)”:罗马帝国皇帝,公元209至217年在位。[16]“罗马和平(Pax Romana)”:指从奥古斯都(公元前27-14年在位)至马可·奥勒利乌斯(公元161—180年在位)的统治时期,整个地中海世界保持的相对升平状态。[17]据传暴君尼禄自杀前感喟道:“世界失去的是怎样的一位艺术家!”[18]公元9年,罗马帝国由瓦卢斯率领的三个军团在条顿森林之战中被日耳曼人全歼。据传屋大维得悉后以头撞墙高呼:“瓦卢斯,还我军团!”[19]即拉丁文“vir omnia mulieribus et mulier omnia virorum”,影射凯撒的双性恋行为,语出古罗马史家苏维托尼乌斯。[20]“当心三月十五日”:凯撒遇刺前预言者对他的提醒,可参看莎士比亚《裘里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21]即“Pecunia non olet”。罗马帝国皇帝韦斯巴芗(Vespasian,公元69至79年在位)征收尿税遭到其子抱怨,遂取一枚金币唤其嗅之:“无臭味!”[22]据传公元312年君士坦丁大帝在一次重大战役前见异象,天现十字架,上刻“凭此记号汝将得胜”的字样。 Ⅲ 塑性材料 一首诗的计划 那罗马是福斯蒂娜的罗马,疾风削尖静坐书吏手中的石墨条,或者一天清晨在百年的攀援植物后出现令人信服的一句话:不存在百年的攀援植物,植物学是门科学,那些可疑意象的发明人都去见鬼。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我还看见一只蟋蟀被一面银盘追赶,德莉亚女士温柔地伸过手去,那只手仿佛一个名词,就在将要捕获的一刻,蟋蟀正在盐里(那时他们跨海而过却未湿脚,惹得法老王在岸上咒骂)或跳转到微妙的工艺,能从小麦花里提取烤面包片里干枯的手。德莉亚女士,德莉亚女士,放那蟋蟀经过浅盘子吧。有一天它将满怀可怕的复仇之心,歌唱它的钟摆如何在停滞的棺材中吊死,为白衣而存在的少女如何生下活生生的花押字,这花押在家中边奔跑边重复自己的缩写字母好像一名鼓手。德莉亚女士,客人急了,因为太冷。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最后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一个骚动不安的日子,秘闻曝光,所有的广播喧声一片,宣告向日葵自由市场开盘。一棵超自然向日葵在利涅尔斯卖八十八比索,该向日葵对埃索新闻社做出侮辱性的表示,这与数算种子造成的倦怠有些关系,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因它日后的命运未在出售的票券上注明。黄昏时候将在五月广场举行一场有生力量的集会。各路人马将从不同街道赶来,在纪念碑前集结,届时将看到他们能生存都有赖于市政府建立的反应系统。没有人怀疑上演的活动将极其精彩,不难想象这引起了极大的期待。包厢座位都已售罄,届时出席的将有红衣主教先生、鸽子、政治犯、有轨电车员工、钟表匠、各式赠品及肥胖的女士们。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23]利涅尔斯(Liniers)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名。 Ⅲ 塑性材料 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骆驼 所有过境的申请都被接受了,但骆驼古克,出乎意料地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去警察总局询问,他们说无能为力,你回绿洲吧,不受欢迎者递申请也没有用。古克很悲伤,回到童年的土地。骆驼亲戚们,朋友们都围上来,你怎么了,不可能,怎么偏巧是你。于是一个赴交通部为古克上访团诞生了,并引起了公路官员的震惊,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请你们马上回绿洲去,会尽快处理。 古克在绿洲吃草,一天又一天。所有的骆驼都过了境,古克还在等待。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然后古克回到城市,留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游客给他照了很多像,他也接受了很多采访。在广场上的古克多少有了些名声。他想趁机离开,但在门口一切改变: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低下头,在广场上稀疏的草中寻食。一天大喇叭里广播找他,他欢欢喜喜地进了总局。在那里他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回到绿洲,躺下。吃了一点儿草,然后把头抵在沙地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慢慢闭上眼睛。从他鼻子里冒出一个气泡,那气泡比他的生命多持续了一秒。 Ⅲ 塑性材料 熊的话 我是房子里的管道熊,我在寂静无声的时候沿着管道向上,热水管、暖气管、通风管,我在管道里从一家到另一家,我是管道里出没的熊。 我认为人们看重我是因为我的皮毛总能把管道擦得很干净,我不停地在管道里跑来跑去,我最爱的就是在管子里从一层滑到另一层。有时候我从龙头里伸出一只脚,三楼的姑娘就叫起来,说被烫着了,或者在二楼冲着炉子的地方咕噜几声,厨娘吉列米娜就会抱怨空气不畅通。晚上我走路不出声,那是我脚步最轻的时候,我从烟囱钻到屋顶去看看月亮有没有在天上跳舞,然后我就像风一样一直滑到地窖的锅炉里。到夏天夜里我在星光点点的蓄水池里游泳,我先用一只手洗脸,然后再用另一只,最后两只手一起,这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于是我沿着房子里所有的管道滑下去,高兴地咕噜着,夫妇们在床上感到不安,起来检查管道的情况。有些人还打开灯写张小纸条,准备到时候向门房抗议。我会找一个开着的水龙头(总会在某家有龙头开着)伸出鼻子,看着房间里的黑暗,那里生活着那些不能在管道里走的家伙,我有点可怜他们,看他们那么笨拙又巨大,听他们大声打鼾和做梦,他们是那么孤独。到早上人们洗脸的时候,我摸摸他们的脸颊,舔舔他们的鼻子就走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得对。 Ⅲ 塑性材料 卡索阿尔画像 卡索阿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人看,态度高傲而多疑。一动不动只是观看,观看的方式如此强力而持久,仿佛在将我们发明出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使我们从空无里,从卡索阿尔的世界里浮现,使我们出现在它面前,这一切都发生在观看它的神秘行为中。 这种双向观看(或许只是单向甚至有可能连单向也不是)中诞生了卡索阿尔和我,我们各就各位,学习彼此遗忘。我不确定卡索阿尔是否会将我分辨出来并纳入它简单的世界中;从我这方面能做的只是描述它,对它的存在做出或喜爱或反感的一些判断。其中反感更多些,因为卡索阿尔很不友善,令人厌恶。请想象头上顶着角质茶壶罩的鸵鸟,夹在两辆汽车中间被挤扁的自行车,印坏了的贴花纸上色彩浑浊的紫罗兰一朵,外加一种爆裂的声音。此时卡索阿尔向前一步,神态更加严肃;好像一副眼镜架在那里极尽卖弄学问之能事。卡索阿尔生活在澳大利亚,既懦弱又可怕;看守要穿上高筒皮靴拿上火焰喷射器才能进入它的笼子。当卡索阿尔不再环绕盛放麸子的小锅惊恐万状地奔跑,而突然以骆驼式的跳跃扑向看守,后者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开动火焰喷射器。于是可以看到如下场景:被火舌吞没的卡索阿尔浑身羽毛都燃烧起来,迈出最后几步同时爆发一声可憎的尖叫。但它的身体并未烧毁:那布满鳞片的干枯部分是它的骄傲和蔑视,开始静静地熔化,燃放出奇异的蓝色,如剥去皮肤的拳头一般绯红,最后化作最澄澈的绿色,化作翡翠,阴影与希望之石。卡索阿尔解体剥落,瞬间尘埃的云朵,而看守跑上去贪婪地夺取刚刚诞生的宝石。动物园园长总会利用这个时刻开始对他进行虐待动物的调查,然后将其解雇。 在发生了这双重的悲剧之后,对于卡索阿尔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 Ⅲ 塑性材料 水滴的陨灭 怎么说呢,你看,下雨的情景太可怕了。雨下个不停,外面密匝匝灰蒙蒙,这里阳台上沉重凶狠的大雨点砸下来,跌得粉碎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像一个接一个地打耳光,真烦人。这时候在窗框上方出现了一个小水滴;面对要将它打碎化作万千熄灭的光点的天空而战抖,渐渐变大,左右摇晃,就要掉下去但没有掉下,暂时还没有。它用全部指甲抠住,不愿掉下去,眼看着它用牙齿死死咬住而肚子越来越大;终于成了大水滴,气派十足地挂着,突然嗖的一声,就这样,啪,粉碎,乌有,大理石上的一点水渍。 然而也有自杀者和马上放弃者,刚在框边出现就从原地坠落;我仿佛看到跳跃的震颤,腾空的小腿儿以及令它们在沉迷中跌落化为乌有的呼声。悲哀的水滴,无辜的圆滚滚的水滴。再见水滴。再见。 Ⅲ 塑性材料 毫无寓意的故事 有个人出售喊叫和词语,一向生意不错,虽然常有人讨价还价和要求打折。这人几乎总会让步,就这样他售出许多街头小贩的叫卖声,被收租过活的女士们买去的若干叹息声,还有许多指令、口号、称谓和不大高明的俏皮话。 最终这人知道时候到了,就去求见本国的暴君。这位暴君和他的同行们没什么不同,在众多将军,秘书和咖啡杯簇拥中接见了他。 ——我是来卖给您临终遗言的。——那人说道。——这非常重要,因为到时候您必定无法完美地表达,而您却应当在那个艰难时刻说出这些话以完成供后人凭吊的历史使命。 ——翻译一下他说的话。——暴君对翻译下令道。 ——他说的就是阿根廷语,阁下。 ——阿根廷语?那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您非常明白。——那人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是来卖给您临终遗言的。 暴君站了起来,就像在这种情况下常做的那样,一边压下恐惧一边命令把那人逮捕,关进特殊的隔离牢房,就像在这种政局中常有的那种牢房。 ——很遗憾——那人在被拉走的时候说道。——事实上到时候您会想说出最后的遗言,您会需要说出这些话来完成供后人凭吊的历史使命。我要卖给您的正是您到时候想说的,所以绝对货真价实。但既然您不愿做这笔生意,无法事先学会这些话,等到这些话要第一次出口的时候,您必将说不出来。 ——既然那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我说不出来?——暴君问道,面前又上了一杯咖啡。 ——因为恐惧——那人哀伤地回答。——因为那时候您脖颈上挂着绳索,身上只有衬衣,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栗,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刽子手和在场的人——其中会有几位此时在场的先生,象征性地等待了几分钟,然而您口中只能发出几声断续的呻吟,伴随着抽噎和哀求乞怜(这个您确实能够不费劲地说出来),于是他们将失去耐心,把您吊死。 在场者无不大怒,特别是那些将军,围上暴君要求将那人立刻枪决。但暴君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将他们赶出门去,独自和那人关在密室里购买自己的临终遗言。 与此同时,将军们和秘书们感到遭受了极大的羞辱,便筹划了一场政变,次日清晨将暴君逮捕,当时后者正在他心爱的凉亭里吃葡萄。为了不让他说出最后的遗言,他们当场开枪将其击毙。然后开始寻找卖词语的男人,而这人已从府邸里消失。不久寻找有了结果,他正在市场上向江湖艺人兜售叫卖声。他们将他塞进一辆秘密囚车押往堡垒,严刑拷打要他说出卖给暴君的遗言内容。由于他不肯坦白,结果被痛殴致死。 从他那里买过叫卖声的街头小贩依然在街头巷尾叫卖,其中的一句此后被用作反革命运动的口令,而正是那场运动终结了将军们和秘书们的统治。其中的一些人在死前隐约意识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连串拙劣的误解,严格说来词语和叫喊是可以卖的,却是不能买的,虽然这听起来不无荒诞。 渐渐所有人都化为尘土,暴君,那男人以及将军和秘书们,只有叫声还不时在街头巷尾回响。 Ⅲ 塑性材料 掌纹 从丢在桌上的一封信里出来一条线,穿过松木桌面沿桌腿降下。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线条在镶木地板上继续行进,爬上墙壁,进入一幅布歇画作的复制品,沿着倚在长沙发上的女人背部线条前行,最后从屋顶离开了房间,沿着避雷针的导线来到街上。在这里由于交通的缘故,追踪不大容易,但如果足够专注就能看见它顺着车轮登上一辆停在街角的公共汽车,来到港口。在那里沿着金发最醒目的女乘客的玻璃丝袜下了车,进入毫不友善的海关地带,匍匐前进,蜿蜒游走,直到主码头,从那里(但很难看到它,只有老鼠随着它爬上船)登上涡轮轰鸣的汽船,跑过头等舱甲板,艰难越过主舱口来到一间舱室,在那里一个悲伤的男人喝着白兰地,听着起航的汽笛声,它沿裤线而上,经过针织背心,滑向肘部,最后奋力一跃,躲进右手掌心,那只手在这一刻开始扣紧手枪扳机。 [24]布歇(Fran?ois Boucher,1703—1770),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多作神话题材的装饰性绘画。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法玛的习惯 有一次一位法玛在一家挤满了克罗诺皮奥和艾斯贝兰萨的货栈前跳特雷瓜又跳卡塔拉。最愤怒的是艾斯贝兰萨,他们总想让法玛不跳特雷瓜也不跳卡塔拉只跳艾斯贝拉,因为那才是克罗诺皮奥和艾斯贝兰萨会跳的舞。 法玛故意出现在货栈门口,这一次法玛跳特雷瓜又跳卡塔拉正为了惹艾斯贝兰萨生气。一个艾斯贝兰萨把自己的烟管鱼放在地上——艾斯贝兰萨像海神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众多烟管鱼陪同——过来咒骂法玛,他这样说道: ——法玛,你不要在这家货栈门口跳特雷瓜也不要跳卡塔拉。 法玛继续跳着还笑着。 艾斯贝兰萨叫来其他的艾斯贝兰萨,克罗诺皮奥也围过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法玛——艾斯贝兰萨说——你不要在这家货栈门口跳特雷瓜也不要跳卡塔拉。 但是法玛跳着还笑着,为了刺激艾斯贝兰萨。 于是艾斯贝兰萨扑到他身上把他打伤。被丢在木栅栏旁边,法玛在自己的血泊中,悲痛地呻吟着。 克罗诺皮奥悄悄地走上去,这些绿色又湿润的家伙。他们围住法玛向他表示慰问,对他说: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法玛听懂了,他的孤独就不那么苦涩。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法玛的舞蹈 法玛在四周唱歌 法玛唱歌动不停 ——卡塔拉 特雷瓜 特雷瓜 艾斯贝拉 法玛在房间跳舞 有小灯笼和窗帘 他们这样跳舞又唱歌 ——卡塔拉 特雷瓜 艾斯贝拉 特雷瓜 看守广场的人啊,怎么能让那些 法玛,唱歌又跳舞四处走的家伙,那些 法玛,唱着卡塔拉特雷瓜特雷瓜, 跳着特雷瓜艾斯贝拉特雷瓜, 怎么能这样? 如果是克罗诺皮奥(那些绿色的、棘手的、潮湿的家伙) 走在街上,还可以打一个招呼 避开他们:——你好萨雷纳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可那是法玛。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克罗诺皮奥的喜悦 一个克罗诺皮奥与一个法玛在拉·蒙迪亚雷商店的清仓甩卖中相遇。 ——下午好,法玛。特雷瓜卡塔拉艾斯贝拉。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线? ——两根,不过一根是蓝色的。 法玛打量着克罗诺皮奥。说话前他必须确认每一个字都恰如其分,他害怕那些时刻保持警惕的艾斯贝兰萨不曾在空气中悄悄溜走,那些闪光的微生物,一个字说错他们就会侵入克罗诺皮奥善良的心。 ——外面下雨了。——克罗诺皮奥说。——整个天空。 ——不用担心。——法玛说。——我们坐我的车走。为了保护那些线。 他向空气中望去,但一个艾斯贝兰萨也没看到,放心地舒了口气。另外,他喜欢看到克罗诺皮奥动人的喜悦,后者正把两根线捂在胸口——一根是蓝色的——急切地等待着法玛邀请他上车。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克罗诺皮奥的哀伤 在月亮公园的出口一个克罗诺皮奥发现 他的表慢了,他的表慢了,他的表。 克罗诺皮奥悲伤地面对十一点二十沿科林特斯街上行的众多法玛们, 而他,绿色又湿润的家伙,才十一点一刻。 克罗诺皮奥的沉思:“是晚了,但法玛们比我更晚, 法玛们更晚五分钟, 晚五分钟回家, 晚五分钟睡觉。 因为我的表我活得更少,在家更少也睡得更少, 我是一个不幸而湿润的克罗诺皮奥。” 克罗诺皮奥一边在佛罗里达大道的里士满咖啡馆喝着咖啡,一边用他天然的眼泪打湿了一片烤面包。 [25]“月亮公园(Luna Park)”与下文中的“科林特斯街(Corrientes)”、“佛罗里达大道(Florida)”皆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地名。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旅行 法玛旅行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城市过夜的习惯是这样的:一个法玛去酒店仔细调查价格、床单质量及地毯的颜色。另一个去警察局为三人的全部动产及不动产申报造册,并开列行李清单。第三个法玛去医院,抄下值班医生的名单及他们的专长。 以上事务完成后,旅行者们在城市的主广场会合,交流心得,然后进咖啡馆喝上一杯开胃酒。但是在这之前,他们先挽起手来跳一支圆圈舞。这种舞蹈被命名为“法玛的欢乐”。 克罗诺皮奥旅行的时候,酒店客满,火车离站,暴雨倾盆,出租车要么拒载要么收他们很高的价钱。克罗诺皮奥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因为他们坚信这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还在睡觉前互相感叹:“美丽的城市,多美丽的城市。”整夜都梦见城市里举行盛大的节庆,并且他们都在受邀之列。第二天起床兴高采烈,克罗诺皮奥就是这样旅行的。 而艾斯贝兰萨习惯定居,任凭别人旅行到他们那里,就好像雕像一样你得自己去看,因为他们才懒得动弹。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贮藏记忆 法玛为了贮藏他们的记忆,采取了以下方式处理:首先将记忆牢牢固定,然后用黑色床单从头到脚包上,在房间里靠墙放置,附带一张标签:《基尔梅斯之旅》,或《弗兰克·辛纳屈》。 克罗诺皮奥则不同,这些无序而温和的家伙,在欢呼声中任凭记忆在家里四散,而他们在其中往来穿梭,每当一段记忆跑过身旁,就温柔地爱抚它,对它说:“小心受伤”,以及:“小心台阶。”因此法玛家里整齐有序,安静无声,而克罗诺皮奥家里一片喧闹,门扉撞击不停。邻居们总在抱怨克罗诺皮奥,法玛们深表同情地点着头,随后去检查标签是否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26]基尔梅斯(Quilmes):阿根廷地名。[27]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著名爵士歌手、演员。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钟表 一个法玛有一台壁钟,每周都非常小心地为它上弦。一个克罗诺皮奥路过,看见就笑了,回到家自己发明了一台洋蓟钟,或莲蓬头钟,——如此称谓是可行且应当的。 克罗诺皮奥的洋蓟钟是一种大型洋蓟,柄插在墙上的窟窿里固定住。洋蓟无数的叶子标志着当前时刻以及所有的时刻,克罗诺皮奥只需掰下一瓣叶片就能知道一个钟点。按着从左到右的顺序掰,叶片准确对应着钟点,这样每天克罗诺皮奥都开始掰新的一轮叶片。到达洋蓟心的时候,已经无法再衡量时间,在中心无尽的紫色玫瑰中克罗诺皮奥获得了巨大的喜悦,就把它蘸着橄榄油、醋和盐吃掉了,然后在窟窿里插上另一台。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午餐 一个克罗诺皮奥颇费了一番力气,设立了一架生命测量仪。是介乎于温度计和测绘仪,卡片柜和履历之间的东西。 例如,克罗诺皮奥在家里接待了一个法玛,一个艾斯贝兰萨和一位语言教师。运用他的发明得出结果,法玛是亚生命体,艾斯贝兰萨是副生物体,而语言教师是互生物体。至于克罗诺皮奥自己,他轻率地自认为超生命体,不过更多是从诗意而非真实的角度。 午餐时分,这位克罗诺皮奥很享受地倾听着客人们的谈话,因为大家都以为在谈论同一事物,其实并非如此。互生命体操演着灵魂与意识之类的抽象概念,副生命体听着却充耳不闻——那是个精细活儿。毫不奇怪,亚生命体在不停地要奶酪丝,而超生命体正运用斯坦利-菲茨西蒙斯四十二式手法将鸡肉切块。吃过甜点,生命体们互相告别,各自散去,桌上留下的只有死亡的碎屑。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手绢 一位法玛很有钱,有女仆服侍。这位法玛用完手绢就扔进废纸篓里。再用一条,又扔进纸篓。他把所有用过的手绢都扔进纸篓。用光了就再买一盒。 女仆捡起这些手绢自己用。由于法玛的行为太令人惊异,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手绢真的有必要用过就扔么。 “大傻瓜。”法玛回答。“你不该问的。从此以后你要洗我的手绢,我就不再花这笔钱。”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生意 法玛开办了一家生产软水管的工厂,雇用了许多克罗诺皮奥来缠绕和储存水管。克罗诺皮奥刚到工作岗位就感到一阵狂喜。水管有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还有紫色的。水管是透明的,试用的时候能清楚看到里面泡沫翻腾的水流,偶尔还有个别混入的昆虫。克罗诺皮奥开始高声欢呼,不想工作,只想跳特雷瓜和卡塔拉。法玛大怒,立刻执行内部条例第21、22和23条,以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鉴于法玛非常粗心,克罗诺皮奥等待有利时机,趁其不备把数量巨大的水管装了一卡车。每遇上一个小姑娘,就切下一截蓝色的水管送给她当跳绳。就这样,街头巷尾到处冒出非常漂亮的蓝色透明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有一个小姑娘,活像笼子里的松鼠。小姑娘的父母想要抢过水管去浇花园,但是他们知道狡猾的克罗诺皮奥事先在水管上扎了孔,水在里面断成一截一截的,丝毫排不上用场。最终,父母厌倦了,小姑娘到街角跳啊跳。 克罗诺皮奥用黄色水管装饰了众多纪念碑,用绿色水管在玫瑰园里布下非洲式圈套,等着看艾斯贝兰萨怎样一个接一个地跌倒。在跌倒的艾斯贝兰萨身边克罗诺皮奥跳起特雷瓜和卡塔拉,艾斯贝兰萨这样谴责他们的行为: ——残忍的克罗诺皮奥。残忍! 克罗诺皮奥并不想对艾斯贝兰萨造成任何伤害,就把他们扶起来,送给他们一截红色水管。这样艾斯贝兰萨就可以回家实现他们最强烈的愿望:用红色水管浇灌绿色花园。 法玛关闭了工厂,举办了一场充满哀伤话语的宴会,侍者们在沉重的叹息声中端上鱼盘。一个克罗诺皮奥也没有邀请,只请了那些没有在玫瑰园的非洲式圈套里跌倒的艾斯贝兰萨,因为其他的艾斯贝兰萨都拿了一截水管,令法玛非常恼火。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慈善 法玛有能力表现出极大的慷慨,比如当这位法玛看到一个可怜的艾斯贝兰萨跌落在一棵椰子树下,便把他扶上自己的汽车带回家,饮食上精心照料并提供消遣娱乐,直到艾斯贝兰萨恢复了气力,敢于再次爬到椰子树上。法玛事后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事实上他的确是好人,只是他从未想过用不了几天艾斯贝兰萨又会从椰子树上掉下来。当艾斯贝兰萨再次跌落在椰子树下,这位法玛正在他的俱乐部里回想着发现跌落的艾斯贝兰萨后自己是如何帮助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 克罗诺皮奥总的来说算不上慷慨。他们对最感人的事件视而不见,比如一个可怜的艾斯贝兰萨不会系鞋带,坐在人行道的边上呻吟。这些克罗诺皮奥看都不看那艾斯贝兰萨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根游丝飘动。和这样的生物无法有序地推行慈善事业,因此在慈善机构中领导者全部是法玛,而图书管理员是一个艾斯贝兰萨。法玛在他们的位置上为克罗诺皮奥提供了莫大帮助,而后者却浑不在意。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克罗诺皮奥的歌 当克罗诺皮奥唱起心爱的歌,他们是如此兴致盎然,以至于经常任凭汽车和自行车碾轧,从窗户里坠落,丢失口袋里的物品,甚至忘却时间的流逝。 当一个克罗诺皮奥唱起歌,艾斯贝兰萨和法玛都来倾听,尽管他们无法理解克罗诺皮奥的激情并通常会显出些许惊诧。在人群中间克罗诺皮奥高举小胳膊仿佛在托起太阳,仿佛天空是一个托盘而太阳是施洗约翰的头,于是克罗诺皮奥的歌便成了莎乐美赤身的舞蹈,围观的法玛和艾斯贝兰萨个个目瞪口呆,暗中自问神甫先生会怎么看,这是否太过出格。但由于他们人很好(法玛人很好而艾斯贝兰萨很傻),最终还是为克罗诺皮奥鼓起掌来,而克罗诺皮奥如梦方醒,环顾四周也鼓起掌来,可怜的家伙。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历史 一个小克罗诺皮奥在床头桌上找出门的钥匙,在卧室找床头桌,在房子里找卧室,在街上找房子。克罗诺皮奥在这里停住了,因为要上街恰恰需要出门的钥匙。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一小勺 一位法玛发现美德是一种长满脚的圆形微生物。他立刻给他岳母喝下一大勺美德。结果很恐怖:这位女士彻底摒弃了往日的毒舌恶习,建立了一个保护迷路登山者的俱乐部,在不到两个月内她无可挑剔的举止使她女儿此前从未暴露的种种缺陷,在惊愕不已的法玛眼前呈现得淋漓尽致。他只得也给妻子喝下一勺美德,妻子当天晚上就离他而去,因为发现他如此粗鲁鄙俗,不堪一提,与眼前浮现的金光闪耀的道德模范们存在天壤之别。 法玛思考了很久,最终自己也喝下一小瓶美德。然而他依然孤独而悲伤地生活。每当他在街上遇见他的岳母或妻子,双方都满怀敬忱遥遥致意。他们甚至不敢开声说话,一来对方太过完美,二来害怕互相传染。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照片虚了 一个克罗诺皮奥想出门上街,手伸进口袋掏钥匙的时候却掏出了一盒火柴,于是克罗诺皮奥非常苦恼并开始思考,掏钥匙的时候竟会掏出火柴,这多么可怕,世间万物突然间彼此替换,如果火柴出现在钥匙的位置,那么就有可能在钱包里满是火柴,糖罐里满是钱,钢琴里满是糖,电话簿里满是音符,衣橱里满是用户套票,床上满是衣服,花瓶里满是床单,电车里满是玫瑰,田野上满是电车。就这样这个克罗诺皮奥极其苦恼,跑去照镜子,但由于镜子稍微偏向一边,他看到的是门厅里的衣帽架,于是他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便放声痛哭,跪倒在地,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邻居法玛们来安慰他,艾斯贝兰萨们也来了,但克罗诺皮奥在整整几个小时后才从绝望中缓解,接过一杯茶,喝之前仔细地端详检查了很久,确认那真是一杯茶而不是一个蚁巢或者一本塞缪尔·斯迈尔斯的著作。 [28]塞缪尔·斯迈尔斯(1812—1904),英国作家。著有《自己拯救自己》、《品格的力量》等。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优生学 克罗诺皮奥不愿意生孩子,因为一个克罗诺皮奥生下来所做的第一件就是对自己的父亲恶言相向,他在后者身上隐约看到了日后将临到自己的重重厄运。 鉴于以上原因,克罗诺皮奥都是找法玛来帮自己的妻子受孕,法玛总是欣然接受,因为法玛是很好色的生物。另外法玛相信这样可以逐渐削弱克罗诺皮奥的道德优越感,其实他们犯下了愚蠢的错误:克罗诺皮奥用自己的方式教导子女,用不了几星期就足以除去与法玛的一切相似点。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崇尚科学 一个艾斯贝兰萨很相信面相分类,例如扁鼻型、鱼脸型、大排量型、枸橼型、浓眉型、聪慧型、理发师型,等等。他决心为这些品型做出最终归类,首先将认识的人列出大名单并按上述类型分组。他拣出第一组,由八位扁鼻者组成,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年轻人还可以再细分为如下三组:小胡子型扁鼻、拳击手型扁鼻、政府收发员型扁鼻,每小组分别有三人,三人,二人。刚把他们细分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聚在“圣马丁的圣保罗人”咖啡馆,同时消耗了相当数量冰爽的柠檬咖啡),就发现第一小组并非整齐划一,因为其中的两位小胡子扁鼻属于水豚组,而另一位毫无疑问属于日式扁鼻。借助一个美味的腌鳀煮蛋三明治,成功地将他打发到一旁,把两位水豚型扁鼻归为一小组,他刚要在自己的科研手册上落笔记录,正当此时水豚中的一位朝一侧看去,另一位看向另一侧,由此艾斯贝兰萨和其他在场者得以察觉第一位水豚无疑是短头型扁鼻,而另一位扁鼻的头颅构造更适宜挂上而非戴上帽子。于是又重新细分了小组,其余部分我们不再详表,因为其他人已经从柠檬咖啡过渡到咖啡汽酒,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唯一的彼此相似处仅在于继续喝下去的坚定意志,反正有艾斯贝兰萨付账。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公共事务不宜 请看信任克罗诺皮奥的后果:刚被任命为无线广播总局局长,这个克罗诺皮奥就立刻找来圣马丁大街的几个翻译,让他们把所有的稿件、通知和歌曲都译成罗马尼亚语,一种在阿根廷不大通行的语言。 早上八点,法玛开始打开收音机,满怀期待地收听新闻简讯和GENIOL止痛片广告,以及大厨牌橄榄油,油中你最牛。 他们收听到了节目,不过是罗马尼亚语,因此只听懂了商品的牌子。惊讶万分的法玛敲打着收音机,但一切依然是罗马尼亚语,甚至连探戈曲“我今夜沉醉”也不例外,无线广播总局接听来电的一位小姐用罗马尼亚语回复喧嚷的投诉,由此产生了相当严重的混乱。 最高政府得悉后立刻下令枪毙那个如此玷污祖国宝贵传统的克罗诺皮奥。不幸的是行刑队由应征的克罗诺皮奥组成,他们没有向前无线广播局局长开枪,倒把枪口转向五月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并且准头颇佳,足足放倒了六位海军军官和一位药剂师。换上一拨法玛行刑队,克罗诺皮奥被妥善地枪决,继任者是一位著名的民歌作家,曾著有一篇关于灰质的论文。这位法玛恢复了民族语言在广播中的地位,然而问题在于法玛们已经失去信心,从此极少再打开收音机。许多天生悲观的法玛已经购置了罗马尼亚语字典和教材,以及卡罗尔国王和卢佩斯库女士的传记。尽管最高政府大为震怒,罗马尼亚语仍然成为时尚,克罗诺皮奥的墓地常有代表团暗中去洒泪凭吊,留下的名片上充斥着布加勒斯特那个以集邮和罪行闻名的城市里各路闻达的名字。 [29]即罗马尼亚国王卡罗尔二世(1893—1953),卢佩斯库(Magda Lupescu)是他的情人。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宾至如归 一个艾斯贝兰萨盖了座房子,房子上贴的瓷砖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寒舍。 一个法玛盖了座房子,上面基本没贴瓷砖。 一个克罗诺皮奥盖了座房子,根据习惯在门廊上贴了很多买来的和定制的瓷砖。瓷砖位置错落有致,便于按顺序观赏。第一块写道:“欢迎光临寒舍。”第二块写道:“房虽小,心博大。”第三块写道:“佳客登门,芳草如茵。”第四块写道:“我们人穷志不短。”第五块写道:“前面说的都不算。滚开,畜生!”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疗法 有个克罗诺皮奥获得行医执照以后,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大街开了一家诊所。刚开业就来了个病人,说他身上疼,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 克罗诺皮奥对他说:去买一大束玫瑰花。 病人很惊奇地走了,但他还是买了玫瑰花,病立刻就好了。他满怀感激地回到医生那里,付诊费之外还送上一束美丽的玫瑰花作为见证。病人刚走,克罗诺皮奥就病了,他浑身疼,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 [30]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个别与普遍 一个克罗诺皮奥去他的阳台上刷牙,他看到清晨的太阳,看到美丽的云彩在天上飘,心中就充满了强烈的喜悦,于是猛地挤了下牙膏,挤出粉红色的长长一条。在牙刷上涂了山一样高的牙膏之后,克罗诺皮奥发现还颇有富余,便开始在窗子上敲打牙膏筒,粉红色的牙膏从阳台纷纷飘落到街上,许多法玛正聚集在那里议论最新的市政要闻。粉红色的牙膏落在法玛们的帽子上,与此同时克罗诺皮奥却在高高的阳台上兴高采烈地边唱歌边刷牙。法玛们对克罗诺皮奥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率行径感到十分愤慨,决定选派一个代表团立刻对其进行谴责。三位法玛组成的代表团上楼来到克罗诺皮奥的家,如是斥责了他: ——克罗诺皮奥,你把我们的帽子弄坏了,你必须为此做出赔偿。 接下来,以更严厉的语气说道:——克罗诺皮奥,你不该这样浪费牙膏!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探险者 三个克罗诺皮奥和一个法玛联合去洞穴探险,寻找一处泉水的地下源头。到达洞穴口,他们把一个克罗诺皮奥缒下去,他随身背着一盒自己心爱的三明治(奶酪口味)。两个负责绞盘的克罗诺皮奥把他缓缓缒下,法玛在一个大本子上记录探险的细节。很快传来克罗诺皮奥的第一个消息:他非常生气因为他们弄错了,给他带的三明治是夹火腿的。他摇着绳子要求把他拉上去。负责绞盘的克罗诺皮奥苦恼地面面相觑,法玛摆出他最可畏的身形断然道:不行,克罗诺皮奥们不得不放下绳子过去安抚他的激动情绪。正在此时传来另一个消息,克罗诺皮奥恰好降落在泉水的源头处,他从那里表示一切都很糟糕,在谩骂和泪水中报告三明治全都是火腿的,他看来看去,看去看来,在这些火腿三明治里竟没有一个是奶酪的。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王子教育 克罗诺皮奥几乎从不生孩子,然而一旦有了孩子他们就会疯狂,就有奇特的事发生。例如,一个克罗诺皮奥生了儿子,立刻心中充满惊叹,坚信他的儿子是美貌的巅峰,血液里涌动着全套化学知识的汪洋大海,美术、诗歌和城市规划的岛屿星罗棋布。于是这个克罗诺皮奥每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必要深鞠一躬,言语中致以崇高的敬意。 可以想见,他的儿子对他恨意无时或减。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为他注册了一年级(上),孩子在小克罗诺皮奥、小法玛和小艾斯贝兰萨们之间很快乐。但每当临近中午,他的心情便越来越糟,因为知道父亲会在门口等自己,一看见他就会高举双臂说上一通,比如: ——您好萨莱纳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最善良最成熟脸色最红润,最精细最可敬最勤奋的少年! 小法玛和小艾斯贝兰萨们都在人行道边上笑弯了腰,小克罗诺皮奥执着地恨着自己的父亲,从第一次领圣餐到服兵役之间的岁月里总和他作对。但克罗诺皮奥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他们也同样恨过自己的父亲,这种仇恨仿佛就是自由或广阔天地的代名词。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请将邮票贴于信封右上角 一个法玛和一个克罗诺皮奥是好友,他们一起去邮局寄信,寄给经托马斯·库克父子旅行社组团在挪威旅行的妻子。法玛一丝不苟地贴好邮票,小心地敲击确保粘牢,但克罗诺皮奥却发出一声可怕的怒吼扑向邮局职员,怒火万丈地痛斥邮票设计低俗可憎,谁也休想强迫他用这些阴暗的玩意儿来玷污自己传达结发之情的信件。法玛十分不快,因为他已经贴上了邮票,不过由于他和克罗诺皮奥是好友,便表示感同身受,并大胆指出面值二十分的邮票可称之为外观粗俗及重复,但一比索面值的却带有葡萄酒静置产生的沉淀物之色泽。这一切都不能令克罗诺皮奥释怀,他挥舞着自己的信件,高声谩骂目瞪口呆的邮局职员。邮局的负责人赶到现场,不到二十秒,克罗诺皮奥就已经在街上,信在手中,无比沉痛。法玛早已悄悄地将自己的信投入邮筒,过来安慰他说道: ——好在我们的妻子一起旅行,我在信里已经提到你一切都好,这样你妻子就能从我妻子那里知道。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电报 一个艾斯贝兰萨与她的姐妹互通电文如下,从拉莫斯·梅西亚到别德马: 你忘了乌贼金丝雀”。傻瓜。伊内斯。 你才傻。我有后备的。爱玛。 三封克罗诺皮奥的电报: 意外搭错火车应该七点二十一坐成八点二十四我现在奇怪地方。阴险的人数邮票。不祥之地。我不相信他们会把电报发出去。我可能会病倒。我跟你说过应该带上热水袋。坐在台阶上非常沮丧等回程车。阿图罗。 不。四比索六角要不拉倒。要是能便宜,你买两双,一双单色另一双带纹。 我发现爱斯特姨妈在哭,乌龟得病。毒草根,好像,或放坏的奶酪。乌龟脆弱动物。有点傻,不辨别。可惜。 [31]皆为阿根廷地名。[32]此处指置于笼中的乌贼软骨,供金丝雀等笼养鸟类啄咬。 IV 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他们的自然史 狮子和克罗诺皮奥 一个在荒漠里游荡的克罗诺皮奥遇见了一头狮子,于是发生了以下对话: 狮子:我要吃了你。 克罗诺皮奥(痛苦万分,但仍保持着尊严):好吧。 狮子:啊,这可不行。别跟我做烈士状。你得哭,或者反抗,两样选一样。你这样我没法吃。来吧,我等着呢。你不说点儿什么吗? 克罗诺皮奥什么也不说,狮子困惑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 狮子:幸亏我左手上有根很烦人的刺,你给我拔出来我就饶了你。 克罗诺皮奥给他拔了出来,狮子走了,没好气地嘟囔: ——谢谢,安德罗克勒斯。 美洲秃鹫和克罗诺皮奥 一只美洲秃鹫闪电般扑落在一个克罗诺皮奥身上,后者正从提诺斯卡斯达经过。美洲秃鹫把他按在花岗岩墙壁上,极其傲慢地说道: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不美。 克罗诺皮奥:您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鸟。 美洲秃鹫:接着说。 克罗诺皮奥:您比天堂鸟更美。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飞得不高。 克罗诺皮奥:您飞翔的高度令人晕眩,完全超音速,直逼平流层。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难闻。 克罗诺皮奥:您比足足一升的让-玛丽·法里娜香水还好闻。 美洲秃鹫:该死的家伙。一点儿让人下嘴的地方都不给。 花儿和克罗诺皮奥 一个克罗诺皮奥在原野上发现一朵孤零零的花。一开始他想把它摘下来, 但想到这残忍又无意义 于是就跪在花旁边,兴高采烈地和它玩耍:抚摸它的花瓣,朝它吹气让它跳舞,像蜜蜂一样嗡嗡响,闻它的香气,最后躺在花下面,无比安详地睡着了。 花儿想:“他好像一朵花。” 法玛和桉树 一个法玛在森林里游荡,尽管不需要柴火,他仍然贪婪地打量着一棵棵树木。树木们非常恐惧,因为他们了解法玛的习惯,担心最糟的情况出现。在所有的树木之中有一棵美丽的按树,法玛一看见他就欢呼,围着困惑的桉树跳起特雷瓜,跳起卡塔拉,口中念念有词: ——防腐抗菌叶,健康无忧冬,卫生有保证。 他掏出一把斧子,砍在按树肚子上,毫不留情。按树呻吟着,重伤濒死,其他树木听到他的叹息: ——这混蛋本可以买点润喉片就好的。 乌龟和克罗诺皮奥 如今乌龟成了速度的崇拜者,这是很自然的事。 艾斯贝兰萨知道,但没当一回事。 法玛知道,常常以此取笑。 克罗诺皮奥也知道,他们每当看见乌龟的时候就掏出彩色粉笔盒来,在乌龟圆圆的黑板上画一只燕子。 [33]安德罗克勒斯(Androcles):古罗马奴隶,曾为狮子拔去爪上刺,后在斗兽场相遇,狮子不伤其命。[34]阿根廷城市名,坐落在同名绿洲中。 克罗诺皮奥小百科 范晔 桃子(Durazno) 一个叫巴勃罗·聂鲁达的克罗诺皮奥说,任何不读科塔萨尔的人命运都已注定。那是一种看不见的重病,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从没尝过桃子的滋味,人会在无声中变得阴郁,愈渐苍白,而且还非常可能一点点掉光所有的头发。 楼梯(Escalera) 1953年某日,意大利的一家博物馆里,科塔萨尔和妻子奥萝拉正一起吃力地爬一座楼梯,她突然说:“问题在于这楼梯是下楼用的。”科塔萨尔很喜欢这句话,回答道:“应该写个指南,说明怎样上楼梯和下楼梯。”就这样有了《上楼梯指南》及其他《指南》。参看“旅行”。 文体(Género) 克罗诺皮奥为文体分类造成了困难。你手上的这本小书不太像小说,不太像散文,更像是……诗歌。如果阅读“罗马灭蚁指南”这样的篇目时感到困惑,可考虑读一读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中谈及“语言魔术”的段落:“从诺瓦利斯到坡到波德莱尔,他们都仔细思考过一种方式,让抒情诗文本不仅仅出自主题和常见话题,而且,甚至是专断地让其出自语言音调的组合可能性,出自词语意义的联想式振荡”,制造出“让读者即使‘理解’不了也无法挣脱的辐射”。 习性(Hábitos) 在大克罗诺皮奥(见“称号”)写的这本关于克罗诺皮奥的小书里,他提供了一些描写,但几乎从不解释。我们只知道:克罗诺皮奥是些“绿色又湿润的家伙”,而艾斯贝兰萨是空气中“闪光的微生物”。克罗诺皮奥主要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也在原野和荒漠出现。他们去商店购物,去各地旅行并在酒店过夜,和法玛一起去洞穴探险,从事医生、邮局职员、行刑队员、无线广播局局长等工作。克罗诺皮奥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会说:“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或“特雷瓜卡塔拉艾斯贝拉……” 幽默(Humor) 克罗诺皮奥的故事中充斥着幽默感,不仅仅令人发笑而已。那是一种黑色或浅黑色的幽默。科塔萨尔认为幽默是自己在英国文学中学到的重要一课,“英国人能为幽默赋予非常严肃的功用。”《曼努埃尔之书》的序章一度激起他许多革命战友的不满,在他们看来幽默和革命毫无关联。科塔萨尔说他觉得有关联。一次对谈中,诗人Saúl Yurkievich称在拉丁美洲人们为自由和解放与所有的压迫者作战,与所有的审查官和警察局长作战,科塔萨尔立即加了一个修饰语:“那些没有幽默感,还不懂爱情的警察局长”。 新词(Neologismo) 在克罗诺皮奥系列第一篇的第一句:“有一次一位法玛在一家挤满了克罗诺皮奥和艾斯贝兰萨的货栈前跳特雷瓜又跳卡塔拉”,一股脑出现了五个科塔萨尔自造(或在全新意义上使用的)新词:fama(法玛),cronopio(克罗诺皮奥),esperanza(艾斯贝兰萨),tregua(特雷瓜),catala(卡塔拉)。好像他觉得这些都是根本不需要解释的“常识”,好像我们都应该对这些奇异生物及他们的世界无比熟悉。他在自己的短篇小说中常不经意间揭开壁毯一角,令我们得窥所谓现实世界的“背面”,而在这里又暗示那“透明粘团块”一般、人们生存其中而不自觉的秩序系统之外,存在另一种“常识”的可能,诱使我们去“拒绝所有被习惯舔舐到柔顺得令人心满意足的一切”。 不乏好事者认为法玛象征着刻板虚伪的资产阶级,而克罗诺皮奥则是艺术家的写照,在此发现了一种人类的划分方式。不过科塔萨尔自己未置可否,坚持说他写作的时候绝没有这个意图,写这本书只是“一种很迷人的游戏。” “为了对抗实用主义和凡事讲实际的可憎倾向”,我们这里不宜再作多余的解释。如果有人非要问清这些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可以用书里那位法玛的话来回答他:“……你不该问的。”当年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也曾被问及《梦游人谣曲》的开头是什么意思,他答道:“就是这个意思。以及其他很多意思。” 名字(Nombres) 关于克罗诺皮奥的名字,有人从前缀“克罗诺(crono-)”认定与时间有关。但科塔萨尔否定了这一点。但如果你相信克罗诺皮奥(Cronopio)的C就是科塔萨尔(Cortázar)的C,也是刘易斯·卡罗尔(Carrol)的C,倒不失为有益的联想。 起源(Origenes) 1951年的某天晚上,胡里奥·科塔萨尔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剧院听音乐会,突然间头脑中冒出一些名叫克罗诺皮奥的人物,他们“仿佛某种微生物一样在空中飘游,那些绿色的圆球渐渐拥有了人类的特征”。 职业(Profesión) 科塔萨尔曾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任译者多年,在《抽象的可能性》,《试图阐明我们自认为生存于其中的稳定生活是多么不可靠,抑或规律也会屈服于特例、偶然或不可能的微型历史,有你好看》等篇中都能找到这一工作经验的折射。在科塔萨尔那里,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拒绝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因为那就等于将生活当做职业。而生活,本该是日复一日的奇迹。 画像(Retrato) 科塔萨尔一直为不会作画而感到遗憾。如果他是画家,他相信自己不会成为达利,而是另一种类型的超现实主义画家。他曾说起西班牙画家胡安·米罗的风格很适合为克罗诺皮奥造像:那些漂浮的、潮湿的、圆形的绿色家伙。 革命(Revolución) 参看“幽默”。克罗诺皮奥喜爱文学的革命胜过革命的文学,或者把二者混同。科塔萨尔曾说文学的任务是“为了提出问题,引起不安,为真实的新的前景敞开智力和感觉。”这本游戏之书想来也不例外。 摇摆(Swing) “我为什么要写这东西?我没有明确的思想,甚至连思想也没有。只有一缕一缕的东西,一些冲动,一块一块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想找到一个形式,于是节奏就起了作用。我在节奏中写作,我为节奏写作,我受着节奏的推动而写作,而不是出于所谓的思想,不是出于能够造出散文、文学或别的什么东西的思想。首先,情景是模糊的,但这模糊的情景只是在语言中才能加以明确。我正是从这模糊的阴影中出发的。如果我想表达的(如果那想自我表达的)东西具有足够的力量,那么马上就会出现摇摆。这种有节奏的摇摆把我从表面拉出来,照亮了一切,……于是就出现了句子、段落、纸页、章节,以致一本书。……这摇摆也是对我工作的唯一补偿,它使我感到我所写的东西就像受到抚摩的猫背,一摸就逆出火光,一摸它就弓身。……” 称号(Títuto) 自从《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问世,全世界科塔萨尔的读者就有了一个光荣的称号,他们都以克罗诺皮奥自称,并尊称科塔萨尔为“大克罗诺皮奥”。 图腾(Tótem) 大克罗诺皮奥曾选择猫做自己的图腾,其他的克罗诺皮奥也一定会同意。此时在你手中,下一秒钟就可能溜走的这一本是猫一样的书,顽皮,灵巧,充满好奇心,有时严肃得有点好笑,还带有一点点神秘…… 旅行(Viaje) 据科塔萨尔自述,《克罗诺皮奥》的一部分和全部《指南手册》都写于在意大利生活和旅行期间。诞生在某个饭店或火车站里。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比较短小。 [35] 胡里奥·科塔萨尔:《跳房子》,孙家孟译,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页418—419,据原文略有调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